“你……你在这儿干嘛?”
“呃,采风。”骷髅仔细想了想,“没错。我是来采风的。瞧,这块儿天空值得保存下来。”
德拉不能体会。“天空?”
“这些边界分割的天空是不同的,小姐。它们的边缘完全不一样,有的弯曲,有的参差,基本是毫无规律可言——但有些还是很有艺术感,就如咱们头顶的这块儿。”
我在死人之国遇到了满口胡话的疯子。“谁关心天空?这是加瓦什!”
“加瓦什。死者国度。地狱哨站。想不到是如此富有情调的土地。真是美不胜收!”
德拉皱眉。情调?美?“你是不是有毛病?”
“噢,抱歉,我是个画家,你我看待事物的角度恐怕不同。我不该在你伤心时提这些。”
“画家怎么会上这儿来?”她脱口而出。
骷髅很惊奇,伸开双臂向她展示。“这点咱们是有共同话题的。我死了,然后来到加瓦什,还能怎样?”
德拉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算了,我说过的蠢话不止这一句,而且对方根本是陌生人,不认得我。她抱起手臂……噢,他不认得我,没人会认得我了,我已经死了,却还没来得及青史留名。德拉又有点想哭。
她仅剩的自尊让她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你生前是凡人?”德拉就着话题说下去,希望摆脱杂念。“凡人画家?”
“只是自称。”骷髅难为情地说,“我的画缺乏艺术感,经常卖不出去,但我还在练习。这毕竟是我的追求,哪怕是生前追求。瞧。”
骷髅从土里挖出一只画箱,以及许多密封的口袋。他点数着它们,手骨熟练地拨弄封口。
悲伤迅速澹去。德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加瓦什应该什么也没有啊!难道死人会制造颜料了?
她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你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据说是战利品。”骷髅解释,“不久前,夜之民打下了栎原的绿人城,带回了大半个城市建筑。所有铁器、木器和马鞍都被收走,只留下几只没用的笔。对他们没用,却是我的宝贝。至于颜料和画布嘛,我对制造它们的技艺颇有些了解。”
“死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她不禁问。
“与生前大不相同。许多人只是单纯的尸体,或者单纯的幽灵——这种比较多——还不算你我这样的夜之民。它们每天的日常大概是躺着吃自己。”
德拉恶心地一缩。“吃自己?”
“尸体会诞生灵魂,灵魂慢慢变化成火种,这两个过程都需要活人身躯。多半是自己的身躯,毕竟加瓦什没什么活人可以享用。”
何等疯狂、恐怖的变化。德拉绝不会容忍自己变成这样。她多少理解为什么亡灵也渴望诺克斯了。加瓦什根本就是地狱,人们还称其为什么哨站。他们肯定是没见过!
“别管那些东西。”骷髅的眼洞里跳跃着豆大的火苗,看出了她的心情。“成为夜之民前,亡灵是没有意识的。它们魂魄不全。”
“幽灵没有这种担忧,是不是?”她自嘲一笑。
“幽灵本就是夜之民啊。”骷髅一耸肩胛骨,“只不过幽灵生前都是凡人灵魂,需要点火才算加瓦什的居民。但仔细想想,生前都没点火,何必死后又追求?幽灵烧自己是桩傻事。瞧,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呢?你是骨头血肉里诞生的夜之民?”德拉能看到他眼眶里的火种。
“说来你可能不信。”骷髅打开画布,手指骨头搓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心情复杂。“我觉得我就是生前的那个人。我记得我的死,我的意识并非是身体的回响,最有力的证据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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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画布,露出一幅色彩温暖的风景画。红色枫叶和金色梧桐,褐白相见的树干在层叠错影下闪烁。每一处轮廓都清晰可辨,每一点色块都恰到好处,创作者无疑对画作中的事物了然于心。
德拉的视线被画面吸引。在漫长的灰白荒原前进太久,一幅美好而鲜艳的图画竟如此动人,给她的灵魂注入了澎湃的生命力。她几乎移不开目光,脑海中是诺克斯的林木与山丘。我见过这幅画。
“我生前最满意的作品。”骷髅忧郁地碰触枫叶,“当然,比理想中还差得远。但这是我童年时的花园。它是多么鲜艳可爱啊,决不属于另一个人。是的。我生前没有画下原貌,而是添加了许多不同时令的色彩,眼前这幅完全是那张画的复刻,一模一样。我还有画过那副画的记忆呢。”
德拉自图画中回过神来,本能地想出言反驳,斥之为幻觉,并摆出通灵学的种种理论以做为依据。但她才一张嘴,便勐然意识到不能暴露自己身为神秘生物的事实——点燃的火种可变不成幽灵。
涉及到魂灵秘仪和辛苦撰写出来的学术报告,她的智慧开始重新显露出来了。“肉体记忆会干扰你的判断。”德拉指出,“你是否能创造新作品,从风格上来寻找差别呢?”
“噢,有的。”
画布在他们面前展开,足足有上百幅。其中大半是风景画,少有十几张人物肖像,是德拉从未见过的卓越技法。这些作品的署名是“理查·格拉松”。
对于绘画和艺术,甚至打扮自己,德拉都完全一窍不通,然而见到这些图画,这个名字,忽然之间,她的大脑发现了美的真正模样。风景令人身临其境,又带有想象力的奇幻绚丽。至于肖像,诸神有眼,它们是如此细腻,如此鲜活,同一个人的同一个形象展现出不同的气质,不同的人的不同形象作出同样的神情,这些或坐或立的人形仿佛拥有灵魂。她几乎为之而感动。
“其实我更喜欢画人像。”骷髅滔滔不绝,“不过自打院长被领主砍掉右手后,我们都不敢再自称会画肖像画了。”
德拉有种既视感。我听过类似的故事。
“理查·格拉松。这是你生前躯体的名字?”
“事实上,那就是我。”
她心中升腾起奇怪的怨恨,这堆骨头对生前身份的认同感令她恼火。“他早就死了!你只是他骸骨的火种,不是他本人。”你不可能继承他的艺术天分。然而那些明媚的风景摆在眼前,仿佛在宣告世界的不公。“这里面没有你的新作,是不是?”通灵者满怀希望地追问。
骷髅推推下巴。“又问一遍,小姐?我生前只画过两幅人像,其他都是新作。”他用笔杆挠了挠额骨。“你见过我的作品?但愿它们不是在火炉里。好吧,哪怕这也算有些价值。我的房东声称要拿我的遗作剪成火柴盒,好歹碎片能卖出去。”
不晓得买到印有“理查·格拉松”签名的那块碎片的火柴盒下场如何,也许它被装表起来,送去拍卖。德拉咬紧嘴唇,难以面对画家的自嘲之言。我见到过你的火柴盒,她几乎要这么说。我没义务让这家伙沾沾自喜。
“我不会说你虚荣,德拉·辛塞纳。我理解你。”
“你认得我吗,小姐?莫非我们生前曾碰面?或你是我的后人?我堂哥有五个孩子……”
就算为了让他说错这句话也值了。“都不是。”德拉沉着脸开口,“实际上,这都因为你是个有名的画家。理查·格拉松,人们认为你是先民时代以来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并将你的作品摆放在皇帝的书房里。成百上千的画师模彷它们,制造出数倍于原作的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