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母亲一样,饿死的。”
刘和坐在帐篷外,狠狠咽下最后一块熊肉,一脸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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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侧脸望着张鼎,笑道:“伯盛兄,难得能品尝你亲手烤的肉,和三生有幸了。”他知道张鼎的身份,两人也算得上是旧识,只不过帝都之内也算不相往来,若非为了此次药神谷一行,当今天子特别指派,恐怕两人也不会如此面对面对坐交心,更勿论尝到张鼎亲手烹制的烤肉。
三十六骁骑皆是从沙场阵中出来的人物,早已习惯野营,就在这药神谷口建了座小小营地,燃了一堆篝火,由张鼎亲自操刀将整头熊肢解,分给下属,一头熊足足四百余斤,足够三十六骁骑饱餐一顿。
“议郎说笑了。”张鼎淡淡一笑,“在军中惯了,当年在北境的时候,和一个老卒学的。那老卒从军有五十年了,在草原上和鲜卑、匈奴打了几十年的仗,学到了不少草原人的技艺。”
“五十年……”刘和愣了一下,反问:“大汉兵律是募兵制,战事一旦结束,所有招募的士兵都可以回归故乡,怎么会出现此等情况?”
张鼎托着自己的烤肉,用一柄不起眼却很锋利的匕首切了一片送入口中,反问:“议郎的父亲刘公是幽州刺史,你莫非没去过幽州边境?”
刘和摇摇头:“自然是去过,前几年鲜卑首领檀石槐死了,家父很是高兴,特地派人通知我前往卢龙塞,不过可惜,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卢龙塞,便回了帝都,家父并不允许久留。”
“可惜了,你若是久居一段时日,便知道真正的大汉边疆是个什么样子。”
张鼎语气平静,手中的匕首有条不紊地切割着烤肉,黑熊肉肥嫩多汁,味道极美,只是看他样子,却全然不在乎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美食,即使是皇族,也极难享用到如此美味。
大汉十三州,最北方的便是幽州,幽州辖郡、国十一,县、邑、侯国九十,乃是北境第一州,只不过自光武皇帝建朝两百年来,备受北方鲜卑、匈奴、乌桓等游牧部落的侵袭,人口尚不足北境第二州冀州的一半,又因为大汉六大边塞,仅幽州便占据了勾注关、卢龙塞、柳城塞三个,历年来大汉朝廷一半以上的军姿都要投注到幽州边防上。当今天子以皇族刘虞为幽州刺史,主掌幽州军政,绝非是愿意让亲信远离,而是因为刘虞御下有方,对待游牧部落也是广施恩惠,能够制衡北境局势,否则以当今天子的护短性格,又岂会让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去接幽州这个烂摊子?
刘和尴尬地笑了笑,辩解道:“家父在书信里偶有提及,只是都不详细,北境苦寒之地,又是兵家重地,说轻松岂不是自欺欺人么?”
龚氏兄弟亦是在侧,刘和自然是好心请他们过来已一同将就吃些。只不过三个随从皆是太平道的人,被张鼎的五名骁骑看了起来,本就是剑拔弩张的局面,此时听了刘和的话,便听到龚都在旁冷笑一声:“自欺欺人?”
他这冷笑一声已满是嘲讽,引得龚文建、刘和、张鼎三人皆是皱起了眉头。“呛啷”一声,四周已有六七名骁骑剑已出鞘。
龚文健登时额角全是冷汗,对面刘和扫了四周一眼,倒是笑出了声:“怎么,两个太平道的信徒就如此紧张?将剑收起来。”
四周骁骑却是不听他的,虽然此时刘和是他们的上官,然大汉最精锐的骑兵岂会如此听命于一介不过六百石秩俸的议郎,几名骁骑皆是杀气喷薄,早就看这兄弟两个绝非好人,此刻正是想动手的时候,对刘和无礼岂不是直接打南军骁骑的脸面么?直到张鼎抬手示意,几位骁骑方才将还剑归鞘,只不过眼神中的杀气却是丝毫不掩。
龚文健苦笑一声,他本就猜测这群人非同一般,想不到竟然是在北境边关经历过大战的将士,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杀气岂是寻常将士可比的?更想不到,这个出手救了父亲的人竟然是这三十六骁骑中的首领,而这个人显然与刘和身份地位几近相同。
他深深地看了龚都一眼,这个弟弟在真正的大汉官员面前如此锋芒毕露,怕是会误了大事。
刘和也看着龚都,他从未见过平头百姓如此肆无忌惮,龚都在太平道里必然是有些身份的,太平道本来就已经惹得帝都内许多人侧目,他们兄弟两个如今在大汉帝都附近已是有了命案,在南军骁骑面前还敢如此嚣张,他是真的很想看看,龚都到底在嚣张什么。
“你想说什么?”
他看着眼前这个本该是寻常农家汉子的人:“太平道也是张角的心血,怎么教出来的人都如此无礼?”
龚都沉着脸,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帝都里享受人间富贵的人,又知道什么民间疾苦?”
刘和突然想冷笑,这个人,果然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看着龚都,一字一顿,冷笑:“你是想说去年的南阳大旱,还是想说关东千里饿殍?”
“你也知道!”
眼前的汉子再也刹不住胸中的怒火,猛地站起来,直奔刘和而来。
龚文健眼睛陡然睁大,他早有防备,瞬间出手,一手拉住龚都,再一手直扣肩膀,生生制住了龚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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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放开我!”龚都武功绝非龚文健对手,一时间怒急攻心,已然控制不住心神,只想对刘和大打出手。
“你放肆!”龚文健亦是火大,脚下直踢龚都腿弯,后者一个踉跄,已跪倒在地。
刘和摆摆手,示意早已暴起的骁骑们退下:“放开他。”
龚文健虽是制住龚都,却不敢让刘和等人靠近,凭他两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在几十名骁骑联手追杀之下离开药神谷,更何况父亲还在刘和手上,只不过让他把龚都交出去,也是万万不可能,咬了咬牙,一把将龚都拉到身后,冲刘和跪倒:“上官,是舍弟无礼,还请不要追究。”
“兄长……”龚都大喊一声,下一瞬间六柄配剑已经同时架在他周身。对面张鼎冰冷的声音传来:“你想死,成全你就是了。别让你父亲和兄长跟着你一起死。”
龚都瞬间安静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祸。
去年大旱,荆州南阳郡一带几乎颗粒无收,本是荆州首府,近二百万人口一年之间几乎无粮可食,荆州刺史府和南阳太守府倾尽所有府库存粮方才稳住民心,却也是一片人间惨像。今年春季本是春耕时节,关东兖州、豫州更是一片天灾,蝗灾、旱灾千里席卷,受灾最严重的便是豫州的汝南郡和颍川郡,一时间两郡百万流民四散奔逃。张角的太平道在两年之内救治流民、传播道义,使得信徒骤增,龚氏兄弟便是这时候加入了太平道。
刘和所说的便是这两件事,而这两件事几乎令关东的官府府库为之一空,他身为大汉议郎、大汉皇族,又岂会心中无数?
刘和已经坐了回去,一身深紫色的华服丝毫不介意坐在这旷野之中:“他不善言辞,你这个兄长,替他说如何?”
龚文健跪在地上,没有看着刘和,只是看着地面上的积雪。
刘和没有催他,只是淡淡看着他,望着那高大的身躯在雪地从起初的冷静沉稳一点点颤抖。似是在承受什么痛苦,良久,才缓缓听见有些嘶哑的声音:
“我们的母亲,是饿死的。”
“去年汝南郡大旱,千里农田颗粒无收,十室九空。”
“赤地千里,皆是尸体。”
张鼎眼神一动,手中的匕首顿在半空。
身边刘和的声音悄然传来:
“哦是么……你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么?”
“和你母亲一样,饿死的。”
刹那间一片寂然。
刘和缓缓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积雪,一身深紫色的华服衬托下显得他添了几分庄严气势。
“七年前,熹平六年八月,大汉三路大军北征鲜卑,全军覆没,所有粮草辎重全部遗失,鲜卑数万铁骑在檀石槐的统帅下扣关柳城塞和卢龙塞。我父亲亲赴战场,集中了幽州全部的屯粮,其中包括了冀州所有官员的俸田和府库的官粮,幽州十一郡国,所余积蓄不过才一百多万石,我父亲征发了两万四千青壮,硬生生将檀石槐的铁骑挡在边塞之外。”
“这一战,前线将士无一不是战死,而你可知道——边塞之内有多少官员的亲人饥饿寒冷交迫而死?”
刘和的声音冰冷得毫无生气,比这寒天雪地更冷,直入人心。
“你知道,如果挡不住檀石槐的大军,幽州要损失多少人口?要死多少平民百姓?要丢失多少大汉疆土?”
“我的母亲,随父亲驻守卢龙塞,与寻常村妇一样粗茶淡饭,麻衣步履,我父亲在城墙之上指挥万千将士慷慨赴死,我母亲在城墙之下救治重伤的大汉将士。”
“你以为,这天下事,就是一餐一饭么?”
“那是天下所有人的梦寐以求,温饱而已。”
“可是又有多少大汉将士战死在北境西疆、又有多少大汉臣子呕心沥血在自己的责任职权之上?”
“家母劳累过度去世,家父不敢发丧,直到檀石槐大军退却,递到帝都的不过一封战事奏报。而递到我面前的,是母亲的遗书。”
“你可知,我有多恨这天下?”
大汉最年轻的议郎尽褪一身华贵气息,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声如冰泉喷涌:
“张角若是还有良心和道义,便不该将这天灾人祸尽数归责到大汉的臣子身上,他一生寻道,操控人心、聚众结党便是他耗尽一生追寻的道吗?”
龚文健、龚都心神俱震,身上一软,竟已不知所措。
“伯盛,交给你了。”
刘和不再多话,转身径往小楼去了。
张鼎仍是一动不动,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
“熹平六年,我十五岁,卢龙塞那一战,我在刘公身边。”
刘和身影一颤,脚下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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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人去楼空,似是所有人都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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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凝望着案几上的食盘,连晚膳都未用过,孙原又去了哪里?
“他们在楼上。”
一袭紫衣悄然出现在楼梯转角,刘和侧身望去,直觉这女子与数个时辰之前似是有些变化,只是冷漠依旧,说不出哪里变化。
“他们?”他不禁笑了出来,“怎么,他们两个果真成婚了?”
林紫夜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步下楼梯,紧身的紫衣勾勒曼妙身形,即使透过外袍遮掩,刘和依然能发觉这女子与孙原一样,都极是怕冷。
她步步深稳,怀中手炉散发着丝丝暖气,只不过在刘和眼中,她每一步过来,都透着冰冷。
“他成不成婚,于这药神谷而言,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