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止于此,很快的,买活周报刊发了一期对南洋影响重大的文章,他们宣称了买活军对三宣六慰的继承——美尼勒城当然包括在吕宋宣慰司之中了,也就是说,买活军现在认为自己拥有了对美尼勒城的管辖权,而且,他们已经有了开拓南洋的计划,庞大的船队会在数个月内离港南下……
从那一刻开始,涧内就完全摆脱不了买活军带来的影响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注定要被千里之外的一篇文章,一个念头打破——买活军已经收回壕镜了,他们会立刻收回吕宋吗?如果双方要再起战事,生活在美尼勒城的华人们该怎么办呢?
有些胆怯的人几乎是立刻就想要逃走回故乡去了,他们也正是这么做的,但更多的人走不了:船只有限、孩子还小,离开了吕宋他们该去哪里呢?故乡早已没了他们的生计,拖家带口,此土难离啊!
那段时间,涧内的氛围是恐慌而又低迷的,人们如同无头老鼠一般在街头巷尾攒动着,有威望的族中长者院子里,聚满了心事重重的汉子们,朋友们三两小聚,议论着吕宋后续的局势,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愁容,他们对于买活军是有些不满的——话说得威风,可吕宋华人的处境,你们想过了吗?
说起来,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北方的商船重新来到了美尼勒城,有个戴着义髻,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低调地走进了涧内城——
一年后的现在,涧内城里已经处处都是天妃的画像了,他们已经为战争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军粮、药品、兵器、盔甲。现在,他们正在校场中做着战前最后的动员,在买活军的船只出现的前一天,所有华人都平平安安地撤回了涧内城,这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他们还造了新的矮墙作为防御工事,这工事看着不起眼,实际上是水泥造的,相当的坚固。人们的心情要比二十年前沉稳了许多,而岛船、挽联、天使上神的出现,更让华人们的情绪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二十年冤血未凉,是啊!血还没有凉,仇也还没有忘啊!”
“谁说我们不是华夏的百姓了?我们说汉话,我们写汉字,我们汉人站在吕宋的土地上,华夏的政权愿意保护我们——这里就是华夏的土地!吕宋宣慰司也是时候重回华夏治下了!”
年轻人们亢奋地从校场中出来,一边议论,一边经过街巷回家去了,他们刚刚在校场中经过了天使的审阅,这让他们更是士气大增,谈笑中意气风发。“有人管我们,我们就从它的管,我们就是六姐菩萨的活死人了!”
“六姐菩萨就在岛船上吧!”
“真想上岛船去看看啊!”
“回来了?”
他们的母亲有许多刚刚拜过神,身上还有缭绕的香烛味儿,“快去冲澡睡觉!明天还要去校场操练呢——唉!”
她们到底还是忧愁的叹了口气,只是这担忧不是儿子们会注意到的,他们的情绪还是很高,“知道啦,阿嫲,啰嗦哎——这大晚上的又烧的是哪门子香啊?”
看到阶下的一注线香,他们不说话了,而是娴熟地上前双手合十,深深一拜。“先人保佑,沉冤得雪,大仇得报——你们的仇将要报了。”
这一夜,尽管城中再三声明,小心火烛,但城内依旧缭绕着香烟的味道,到处都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香火,在南洋潮湿闷热的气候中一明一灭,年迈的老人拖着步子,走过蜿蜒的街巷,指点着老屋中的新住户,“井边上一个……对,门槛上一个,就是这个坑这儿……屋里还有一个,受了伤藏在灶台里……都记得,都记得。”
他秉着幽幽烛火,在黑夜中缓步而行,口中喃喃念诵着天妃的名号,“怎么能不记得,把自个的名字忘了,都还记得……死了以后,四百年,五百年,也还记得……”
谁说华人健忘?这些记忆,刻骨铭心,只是从前,他们从来就没有忘却以外的第二种选择,现在,当岛船把另一种选择直接撞进了美尼勒城,撞到了弗朗机人的鼻子底下,深埋于道路的血污,似乎又重新翻涌而出,冒着血味的泥泡汩汩而出,流进了美尼勒城的教堂里,安静地凝望着十字架上闭目安宁的神像,似乎在无声询问:
你呢?
善忘的只有华人吗?
你见证了这一切,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