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吃饭了。”卫太太已经端了一大碗面条过来,小锅炸了金黄的鸡蛋酱,“今儿可累着我们少爷、小姐了,得好好补一补。小三儿,解一头蒜来。”
“哎!”小三儿飞奔去厨房,解开蒜辫子,仔细地掰下一头蒜,“姐姐,我来给您剥蒜!”
“可累着我们家三少爷了!”
一家人欢声笑语,上炕吃面,都是喜气洋洋,卫大郎秃噜秃噜已经是半碗杂面条进肚子了,一抹嘴,剥了一瓣蒜送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着,透出一口惬意的长气来,突然问道,“今日,那杨寡妇怎么没来?”
屋子里顿时一静,卫姑娘也止住了吃面的动作,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了,“是啊,我开始还盼着她来,想着好歹臊她几句呢,没想到杨婶气性这么大,真就不来了——又何必呢?不就是几句话吗?”
卫夫子头也不抬,淡淡说,“就是那几句话,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能说——这些话,你们说得,她说不得。”
两家比邻住着,杨家的情况,卫家是尽知的:杨寡妇青年守寡,是靠着娘家,才勉强守住了自家的这小院子,好容易把孩子拉拔到二十几岁,还没来得及说亲人就走了,连个后都没留,娘家也败落了,她大伯子厚着脸皮要给她过继嗣子,吞了他家的小院子,是杨寡妇守节二十多年,这里坊表彰的节妇名头,才挡住了杨家人的觊觎。
为了守住这节妇的名头,房子也不敢往外租,除了城外几亩田地的出息之外,她是一无所有,日子过得极其俭省苛刻,这样的人如何能为了几斤煤在众目睽睽之下喊这些?为了几斤煤给谢六姐磕头?她必是不会来的,卫姑娘想到这里,也嗫嚅道,“不说就不说呗……难道我真不给她煤了?”
“那不行,规矩在这里,她就是来了,场面在那,不喊你也不能给。”卫太太却有不同的看法,“今日她就来不了——唉,一般艰难的人家,家家有煤,就她没有,可怜见的。”
她也消了气,对卫大郎道,“一会你从咱家煤堆捡二十斤煤,给她家送去,下回怎么样再说,今儿这会得送。”
这算是忍气吞声了,说是以德报怨也可以,不过卫姑娘闷声没反对,卫夫子点头道,“多少年邻居了,也该的——妮儿小时候常去摘她家榆钱吃,她也没说过什么。”
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卫姑娘早已忘怀,她记事以来,杨寡妇便是沉默寡言、闭门不出,只是在小院子里幽居度日。只是这些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远亲不如近邻,在感情上还是有些亲近,因此前些日子听了那几句话,也是格外愤怒。
本来心中设想着多少羞辱杨寡妇的念头,想着要如何炮制她,才能消气,可如今杨寡妇闭门不出,她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反倒是生出些后悔来,自觉自己考量得是还不够周全,杨寡妇或许也有她的难处。因此,也就不再反对母亲的外交示好,众人吃完饭,便看着卫大郎出去捡了一背篓的煤,出小院子去隔壁叩门了。
“杨婶,杨婶?”
卫大郎叩了好一会门,屋内都没人应声,只能悻悻归来,道,“许是听出我声口了,还生气呢,不肯开门。”
这也就只能随她去了,众人便不再计较此事,只是卫姑娘多少有些挂心,下午晚上竖着耳朵,只没听见隔壁开门的动静,到了第二天一早,她心里存了事,早起便踩在凳子上,隔了院墙看去,却见杨寡妇的院子里白雪茫茫,根本就没有脚印——连着几天都没出屋门了!
“不好啦!不好啦!”
卫姑娘立刻叫了起来,“出人命啦,杨婶都不曾出屋取煤——这都几天了,炉子早烧完了,她、她——”
这一声不要紧,巷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卫家院子里立刻挤进不少人爬凳子看,又有人匆匆去找里正,不一会,里正过来,指挥着卫大郎翻墙去开了门,一群人在门口等着,卫太太带了妇女们,擎着油灯一拥而入,过了一会屋内便传出叹息低泣之声,众人心底雪亮:这人肯定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就冻死啦!
卫姑娘站在自家院门前,倚着门看着这乱糟糟一幕,一回头不觉又看到了墙边背篓里那一背篓的煤块儿,激愤时她也骂过杨寡妇活该冻死,可这会儿,‘仇人’真冻死了,她却半点不觉解气,心里空落落的,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股子打从心底滋生出来的热气,似乎不知不觉已悄然褪去,又打从心底生出了空洞和不满来。
“怎么会这样子。”她忽然间红了眼眶,低下头去,想着,“为什么就非得这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