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老八十的郑老夫人被吓得散了一半魂魄,十几年婆媳,情谊非同一般,她对这这长媳素来满意的很,又兼她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阖家和美,如何能弃。郑老夫人当即挺着病弱不堪的身子,披挂上全副诰命穿戴,去宫里请罪讨饶。
一时间,处处议论纷纷。
说是议论,其实丝毫没有争议,舆论一边倒向郑大夫人。她出身高德厚望的宿族世家,素有美名,先祖中有人享配太庙,忠烈祠里供着她家的祖叔伯父,全国的贞节牌坊叫她家占了一成(好可怕的家风),她自己更是京城出了名端方正直的贤妇。
小沈氏进门没两天,就逼得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嫂子在夫家待不下去,简直令人发指,沈家外戚的臀部还没坐热,就敢这么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他日必为大祸。
据盛耘老爹透露,朝中已有言官御史写好弹劾折子,磨刀霍霍便要上本了。
不光如此,连庆宁大长公主为首的皇族女眷甚为不悦。
忠敬侯郑家是多好的人家呀,又显贵又良善。怎么?我们公主郡主等天潢贵胄且不敢轻侮夫家妯娌,你个皇后妹子倒先开张了?直一个暴发户嘴脸,要学太平公主也轮不上你呀。
圣德太后和几位王妃更是好一顿嘲笑不屑。
记得当时,明兰也愤慨了两句,倒是长柏哥哥淡笑着:“此不过一杀威棒尔,皇上顷刻可解。”后来明兰才明白,作为新晋的后族外戚,文官清流照例是要恐吓镇压一二的;更何况,小沈氏还有个着力打造‘仁孝双全’品牌商标的皇帝姐夫呢。
果不出长柏哥哥所料,几位心腹僚臣见机快,皇帝行事也快,找皇后谈了一番话,也不知是劝还是斥责,总之皇后立刻宣郑家女眷进宫,抢在圣德太后发难之前,把自家妹子狠训了一顿,又指派了两位教养嬷嬷去力行约束,最后还和颜悦色的抚慰了郑家婆媳一番,赏了不少东西,这事才算了结。
小沈氏最惨,不过是小小地告了个状(她自小常干),姐姐训完兄长训,兄长训完太后训,两个太后。发送回夫家后,公婆脸色难看是必然的,连丈夫都老大不痛快的,只连连向长兄赔罪。经此一役,小沈氏老实了。
“说实在的…”小沈氏学明兰的样子,也把脑袋挨到绒垫上,轻叹道,“我大嫂那人,虽不爱说笑,但为人实是极好的。”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判不出好人坏人。
说到底,郑大夫人也没怎么苛待她,既没要她立规矩,也没挤兑或冷嘲热讽。不过是,拦着不让小沈氏抛头露面,不叫她缠着小郑将军去外头游玩。
此外,还不时提点她应酬礼节,不叫言行举止出错,免得外头闹笑话。比之一般豪门里,或面和心不合,或勾心斗角,或冷眼看笑话的妯娌强多了。
“废话,谁瞧不出来。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嫂子心肠多实呀。”明兰调笑道。
“唉,如今连皇后娘娘也老说我,叫我惜福,这样好的人家,这样清白严正的门风,爷儿们都规规矩矩的,是我哪辈子修来的,叫我要听嫂子的话,不许胡闹呢。”小沈氏的口气中有一股‘大势已去’的悲催。
这也是郑大夫人高明之处。不论里头如何,在外头始终全力护着小沈氏,摆出‘我的弟媳妇,我们自家会管教,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的架势。曾有人笑话小沈氏礼数不周,乡气得跟村姑般,她竟当场放下脸来,甩袖就走。日子长了,连皇后都心生敬重,常邀她进宫叙话。这也是当初明兰在一群人里挑了她做突破口的缘故。
真是一个聪明人,闺阁内果然藏龙卧虎。但是“你说,要是当初…”明兰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的发问,“你嫂嫂真会下堂求去么?”这话实不该问,但她心里跟猫挠似的好奇死了。
小沈氏白了明兰一眼,想了想,缓缓的点了点头,脸色艰难:“我本也不信,如今进门快两年了,我冷眼瞧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嫂子娘家家教,便是轻生死,重礼法,她真性情确如此,赔上性命也有数。”
明兰向后仰了仰,小心肝怕怕的捂着心口,顶真的人伤不起呀。
早已有人前去忠敬侯府别院通报,待到了门房,几个女孩连同丫鬟婆子已等在那里。
郑家小姑娘生得大方可爱,似是颇喜欢小沈氏,婶侄俩一见面,便高高兴兴牵着手上自家马车,说是要先去口水阁买新出炉的烤乳鸽,再去紫云斋瞧新来的徽宣玉版笺,以奖赏小姑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瞧小沈氏起劲的样儿,想来在郑府闷的着实厉害。
对于这种用小孩子做借口的行为,明兰在内心森森的表示鄙视。
两个孩子同明兰一辆马车,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说着课堂上的趣事,娴姐儿不必说了,原本就是爱读书的,便是蓉姐儿也极有兴致。薛大家考较功课,并不单看读书一桩,蓉姐儿读书虽不成,但算学极好,旁人还在摸算盘珠子,她早能一气心算出来了。
“反正顺路,不若去瞧瞧五姐姐罢。”明兰叫她们俩说的有兴,忽起了这个念头,今儿冷暖正好,何况像她这样的懒鬼出门一趟不容易,既出来了,就别浪费。
车马停一处双花墨漆大门口,文家便在这甜水胡同的中段,一处三进有余的宽阔院子。
“你就这么空手来了?”如兰一手扶着腰,穿一身水红色百蝶穿花薄银鼠皮长袄,头上绾着个干净利落的圆髻,却插了一枚极醒目的大南珠赤金簪。
她挺着硕大的肚子,开口就是这句话。明兰不禁气结,有这种姐妹实在很折寿:“我这是临时起的意,哪有什么东西!你若不高兴,以后我只叫人送东西来,再不上门就是。”
“哪能哪能呢。”如兰也只是口没遮拦,并非心里真贪图东西,乐呵呵的请明兰坐下:“你运气不错,我婆家那两个烦人的都出门了,你姐夫他姨母家有点儿事。”
这时,一身妇人打扮的小喜鹊正端着茶盘进门,听了这句话,忍不住道:“我的大奶奶,你怎么又”四下转头,瞧也没外人,“免得说惯了嘴,到时漏出来。”
如兰对她却是没法子,只好撅嘴道:“得,这才是个最最烦人的。”
明兰笑眯眯的去看小喜鹊,温言道:“你身子可好,若有不适的,别忍着藏着。尽管跟五姐姐说的,可是她千讨万求把你们小两口要来的。”
小喜鹊放下茶盘,捂嘴而笑:“瞧您说的,是我舍不得我家姑娘,千万恳求要来才是。六姑娘还是这般爱打趣。今儿老太太和二奶奶都出了门,夫人索性和我们大奶奶多说会子话罢…”一边说着,一边利落的指挥鱼贯而入的丫鬟们摆放茶果碟子。
两姊妹坐定,如兰挑眼一瞥,看明兰一身似蓝非绿的宝石青缂丝银鼠袄儿,这是御赐的贡品,外头却是没有的,再看她遍身素净,也不见戴什么首饰,只髻上斜戴一支赤金掐丝嵌翠玉翘头的转珠凤钗,那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于侧额微晃,累累而动,熠熠生辉。
自婚后,每回见着明兰一身光鲜尊贵,如兰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可今日她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略瞥了眼一旁的蓉姐儿。一进门就有这么大一个庶女杵在跟前,也够刺眼的。
这么一想,也不觉得明兰的荣华富贵有多诱人了。如兰心里好受多了,顿时善良慈爱起来,顺手抓了一大把糖果子塞给蓉姐儿和娴姐儿,叫丫鬟婆子领她们去玩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当娘,是个什么滋味?”如兰低声,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这张臭嘴!明兰恨恨的攥紧了帕子。当即反击过去一个冷静锋利的回答:“五姐姐有本事,便一辈子只给自己生的孩儿当娘。”
如兰不禁语塞,这个包票她还真不敢打。她虽鲁直,但并不天真,目前为止最理想的生活展望是,和丈夫能恩爱个二十来年,待儿女成年,那时她忙着讨媳妇,嫁女儿,甚至含饴弄孙了,不妨弄两个老实本分的丫头在房里,帮着服侍一二。
明兰愉快瞧着如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色彩精彩变化,她小时候都不曾在口头上吃过如兰的亏,何况如今。斗完了嘴,好歹问候一二,人家到底是孕妇,不好欺负的太厉害。明兰坐正了姿势,和蔼的微笑道:“五姐姐近来身子可好?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如兰扶了扶鬓边的金簪,又瞪了明兰一眼才答道:“大夫和几位嬷嬷都说我怀相好,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贪吃爱睡。一日要吃五回,睁开眼就打瞌睡,不睁眼还觉着瞌睡,就跟吃了迷魂药似的。
不过,现如今,这些都已好多了。还有"
明兰笑呵呵的听着,不知为何,忽的心头一动。
从文家出来已是申时三刻,一行人缓缓驶车回府;下了车,自有丫鬟婆子领两个孩子回去,明兰刚回屋,就见丹橘在屋里急躁的走来走去,她一见明兰,就赶紧迎上来,颠三倒四道:“夫人,您总算回了。太夫人那儿已来请了三四回了,可您出门了,姑老太太来了。"
“谁?”明兰满身疲惫,正打算往榻上瘫倒。
“姑老太太!”
这真是忙碌的一日,小学作文的好题材。
萱宁堂偏厅大开,正中上坐两位贵气雍容的老妇人,一位是太夫人,另一位便是顾老侯爷的嫡妹,后嫁入世族杨家。
“给姑母请安。”
明兰款款福身,轻声行礼。反正已迟了,索性好好梳洗一遍,换过一身新衣裳才来。
杨姑老太太生了一张团团的圆脸,本应十分慈和的神色,此时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二侄媳妇可是大忙人呀,我这都快走了,你才回来。能见上一面,可真不容易。”
明兰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邵氏和朱氏,恭敬的答道:“回姑母的话。明兰今日是去郑老将军府道谢荐师之德的。两日前就跟太夫人,嫂子还有弟妹说过了的。明兰委实不知姑母今日要来,否则定然不敢离府。”
杨姑老太太笑了笑,转头朝太夫人道:“你这儿媳,真好伶俐的口齿。我只说了一句,她倒有十句八句等着我。真不敢领教了。”
明兰笑而不答。说是诡辩,不说是默认,总之都是错。当初连她成婚都没来吃酒的人,估计也亲近不到哪里去。既如此,她只说该说的,只答该答的,尽了礼数即可,其余的她完全不往心里去,厅内的气氛低落下去。
杨姑老太太挑剔得盯着明兰;明兰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数数,打算数到一百就自行就座;太夫人好整以暇的端着茶碗,一点打圆场的意思都没有;朱氏自然不会说话;倒是邵氏有些不忍心,看了眼上面的太夫人,又看了眼明兰,还是缓缓的站了起来。
“弟妹累了罢,快来坐。”她一边拉明兰到身旁坐下,一边笑道,“今日是有喜事上门了,咱们七妹妹的婚事定了。”
明兰舒坦的挨着椅背坐下,一脸‘惊喜’状道:“哦,当真,这可真要恭喜太夫人了。是哪家这么有福气,能得了我们七妹妹去?”
邵氏笑答道:“是尚了庆昌大长公主的韩驸马家,便是公主的三子。"
“韩家。那驸马可是镇南侯老侯爷的嫡次子?”
明兰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镇南侯府有一个和顾廷烨齐名的纨绔,不过自从顾廷烨洗脚上岸后,韩家那位便在纨绔界独步江湖了。夫妻闲聊时,顾廷烨常拿此人作例,玩笑着得意一番自己的浪子回头。
太夫人放下茶碗,喜上眉梢,矜持的开口了:“这可要多谢她姑母了,帮着牵线搭桥。虽说七丫头不走运,没等出阁她父亲就过世了,可还有个记挂她的姑母,这福气也不算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