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绍瞧上了口外一块地皮,想买来圈作马场,本已向上峰告了假,此刻见爱妻有孕,大夫又说孕妇年岁不小,更当处处小心,袁问绍便打定主意不走了。
“正经事要紧,相公是有大志向的,不必牵挂我。”华兰当然这么说。
袁文绍却一脸港剧男猪的风范,开口便是:银子是赚不完的,最要紧的是咱们一家人和乐平顺。
你安安稳稳生下孩儿,比赚一座金山都强。”
华兰娇羞红了脸,水汪汪的大眼含情脉脉的瞄过去,袁文绍情意绵绵的凝视回来,两个加起来足有七十多岁的中年男女情真意切的吓人,时不时头挨头小声说话,直把前去替明兰送礼的崔妈妈肉麻的不行。
“怪道房家姐姐说,当初太太瞧不惯大姑娘和大姑爷呢。”崔妈妈深觉错怪了王氏。
明兰伏在炕上捧腹大笑,数日来的怏怏一扫而空。数日后,屠虎从城外领着四十来个庄勇回来,明兰再度忙碌起来,安排外院吃住,又与屠老大商量如何分班看护,如何派至各处门墙院落看守。
里面安顿妥当,外头继续着人打听各路消息:京城内的确来了好些形迹可疑之人,三五成群,聚落不知所踪,刘正杰愈发恼怒,却无处可查;石小弟也很恼怒,他和小桃都喜欢的一家包子摊,那老俩口近来说市面瞧着不太平,居然躲去乡下儿女家了。
四房的廷狄夫妇忙于整顿店铺,买卖渐有起色;五房的煊大太太忙着给长子相看媳妇,伏家的反应十分积极;太夫人依旧很少出门,不知在密谋些什么;顾三爷依旧三不五时去外头吃酒斗戏;余方氏也依旧三天两头去廷炜府邸串门;梁家大爷继续装孙子,哦不,孝子喜喜忧忧,各一不足,法院小书记员的政治觉悟和决策水平,只够让明兰叫家丁们加倍严禁门房,不能从现象分析出本质。
此时天日渐暖,短短半月内,肚皮便如充了气般鼓起来,几个婆子都说是产期近了,没等明兰习惯沉重的身形,若眉先发作了。
好在稳婆和乳母都是事先备好的,铺褥,烧水,烫剪子,一样样有条不紊,明兰亲自到公孙小院的厅堂里坐镇,无人敢有怠慢。
从晌午到月上树梢,若眉惨叫声一阵阵传来,直至明兰挨着软榻第二次睡醒过来,才有人来报若眉生了,是个极其肥壮的大胖小子。
明兰擦擦口水,强打精神去慰问产妇,只见乳母抱着个大红缎子绣金丝牡丹的襁褓坐在床边,若眉虽面色苍白,却是喜不自胜,不住眼的望着襁褓中的婴儿。
明兰凑过去看,嗯,的确肥壮,尤其那叫产妇们闻风色变的硕大脑门,活脱公孙老头的死德性,她坐在若眉身边,柔声道:“孩子很好,生的极像先生,你算是终身有靠了。”
因叫喊过度,若眉的嗓音有些嘶哑,她拉着明兰的袖子,急切的仰望着:“等先生回来,求夫人美言几句,说哥儿是我拼了命生下来的,能…能否叫我自己养”
明兰默了片刻,叹道:“我会说的,但这毕竟是先生的家事,最后还是要看先生和师母的意思。”又道,“当初你要给先生作妾时,我就说过这事的。”
说完,便轻轻抽开手,不管若眉泫然欲泣的神色,扶着小桃转头就走。
此后若眉坐蓐,明兰不再去看望,只叫廖勇家的多多照看,一切吃穿用度切不可轻忽。
到了洗三,明兰让婆子们在公孙小院中摆上两桌,叫素日与若眉交好的丫鬟婆子去凑凑热闹,好好劝慰,叫若眉高兴高兴,没的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影响坐月子。
就在洗三次日,陕甘总督的一封快马急报震惊了朝野羯奴左谷蠡王之子为救父亲,于青石河平原伏击沈从兴大军。因日前大胜,致使沈军辎重过多,队形拉的太长,多数将领自满不防;大军被风驰电掣般的羯奴铁骑截成三四段,另一支奇兵直取中军大帐击杀主要将帅,左谷蠡王被救走,沈从兴重伤,全军大乱,将官兵卒死伤无数,目前由段成潜将军暂掌军队。
另有一则,薄天胄老帅近日从马上跌落,现下昏迷不醒,由薄氏亲信伏将军与甘老将军共掌中路大军。
反倒是前阵子传的沸沸扬扬的张顾大军,因其深入草原,至今没有明确消息,大军到底是败光了,还是死绝了——谁也说不清。
明兰按着指头算了下,照送信的日程看来,沈从兴应是大胜不久即遭伏击,与此同时薄老帅坠马重伤,她亲爱的夫君大人的确切消息继续云里雾里。
消息传来,皇帝震怒,既惊又忧,照盛老爹传来的说法,与当初张顾兵败消息传来时相比,此刻倒像是真真的着急了。皇后和小沈氏双双哭至晕厥,张氏慢了半拍,为照顾群众情绪,于半日后也‘忧心致病’。
薄老夫人表示伤心的不行,为怕一命呜呼,决意到京郊庄子上去养病听到这里,明兰忍不住吐槽:话说你都当了五十多年军嫂了,不是早麻木了么,伤心个毛呀伤心。
那年薄老帅染了厉害风寒,太医都说凶险了,薄老夫人很镇定的拍拍丈夫被褥:“你先走一步,不用等我,我找得着你。”
薄老帅大怒,嘶吼着‘没良心的臭婆娘老子就是不死’,一顿脾气发过,病倒好了。
顾廷烨讲这故事时,居然一脸神往。
武官各个请奏援军上前阵,唯恐落于人后;文官奏疏如雨,或有参奏几位大将轻忽失责,请皇帝重罚,或请调伤重的薄沈回京,徐徐再议;茶馆酒肆中也满是议论声,或骂沈张顾几位无能,或轻声议论当今用人不明,用兵草率京城顿时陷入一种奇特的吵杂中。
明兰沉默不语。
接下来几日,身体倦怠的厉害,连逗儿子顽都提不起劲儿来,只能坐着看娴姐儿耐心温柔的教小胖子说话,蓉姐儿坐在一旁安静看着,眼中又是失落又是渴望。
这日醒来,小桃扶她慢慢坐起,翠微端着热气腾腾的铜盆进来,笑着打湿巾子道:“今早我去瞧若眉了,神气好多了,哥儿又胖又结实,两个奶妈子还不够吃呢。”
明兰艰难的撑着床沿站起来,披一件弹墨送花夹棉袄子缓缓走到窗前,微开一线探手出去,手背上落了些细细的雨丝,夹着倒春寒的微风,沁凉沁凉的。
“今儿外头有些凉,夫人多穿些。”翠微绞干巾子。
明兰嘟囔着:“我讨厌下雨天。”眼珠一转,厚着脸皮道,“索性再睡会子。”说着便挪动臃肿的身子,胖企鹅般扭着外八字挨到床边去。
翠微好气又好笑,将湿热的巾子覆到她手上:“夫人想多睡会儿也成,好歹先净面洗手,用些粥汤再睡。您不饿,肚里的小哥儿可要吃呢。”
明兰慢慢擦着手,交还巾子,正想说‘今日想吃奶香饽饽’,绿枝忽从外头惶急慌忙的奔进来“夫人,夫人,宫里来人了,说要宣夫人进宫呢!”
只听啪嗒一声,翠微手中的巾子掉入盆中,溅出几朵小小的水花,落在猩红色的厚绒地毯上,染出点点暗沉如墨渍般的不详。
还是小桃最镇定,因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事有什么不妥。明兰沉声道:“给我更衣。”
绿枝凑上一步:“夫人,那外头”
明兰定定神,先问:“宣的是明旨还是口谕?”
绿枝有些迷茫,侧头一想,立刻道:“应是口谕,因为廖嫂子没叫摆香案。”顾府接旨或接赏赐多次,几个大丫鬟都清楚内中门道。
明兰已不见适才迷蒙慵懒,简洁明快道:“吩咐郝管事,招待众位天使到前厅吃茶暂等,就说我近日身子不适,尚未起身,正梳洗穿衣呢。”
绿枝应声,正要出去,又被明兰叫回,只听她吩咐道:“你和夏荷几个眼神好,都到前头去认认,这回来宣旨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那几位女官宫人,还是小夏公公他们。”
绿枝机敏伶俐,觉出事情紧急,应声后忙飞奔出去。
@明兰深吸一口气,直直站稳身子,张开手臂让人服侍自己穿衣梳头;小桃费力的想往明兰脚上套鞋子,翠微边系中衣带子,边颤声道:“夫人都这个月份了,说不准下一刻就要生的,宫里怎偏偏这会儿宣您入宫呢?这要是有个什么不好…”难道把孩子生在宫里?
她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难道是侯爷…”兵败要抄家?
明兰缓缓摇头:“先别自己吓唬自己。”
皇后此人,虽有种种不靠谱,但确是心地仁厚温良,上回因她怀着胖团子,便主动免了她新年元月初一的入宫谢恩,若无要紧事,皇后断不会此时宣她入宫。
可若有什么要事,小沈氏也该事先透个风不是?
除非是要问罪。
可这种军国大事,皇后掺和什么,兵败抄家,一道旨意即可,又干嘛使宫廷仪仗来宣口谕;何况刘正杰那边半点消息也无。那么,除非是皇帝穿戴好诰命霞帔,小桃扶着明兰在镜前转了转,翠微小心翼翼的端出珠冠来,正想给明兰戴上,明兰轻轻一摆手:“这东西怪重的,你先端着罢。”
这时外头一阵鼓点般的跑步声,绿枝和夏荷气喘吁吁的奔进来:“郝管事已将天使们稳住了,我和夏荷两个隔着屏风细细看了。领头的是一位公公和一位女官,说是奉皇后的旨意,可他们和后头那些人,咱们一个都不认识!”
明兰紧锁眉头。这事情透着邪乎,皇后身边有头脸的女官和内宦她大多都认识。
崔妈妈从外头进来,低声道:“软轿子备好了,夫人,您”
见老妇满面忧心,明兰宽慰道:“妈妈别急,长这么大,你几曾见我吃过亏。”
崔妈妈略略宽心,便服侍明兰缓缓走出嘉禧居,丝坐上软轿,迎着凉凉的细雨,一行人往外院前厅走去,轻悄悄的绕过正堂大门,明兰下轿走侧道,扶着绿枝小桃从后头静静走入正厅,隔着十六架朱红槁扇,隐隐可见前头郝管事不住恭维那几位天使,劝茶水点心。
照绿枝说的,郝管事先前已塞了不少银两,是以才能这么稳当。
明兰凑近槁扇,透着格子细细看了,从那方面大耳的宦官,到中年枯瘦的女官,甚至后头站的一排小宫人,的确没一个认识的难道有人假传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