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彦舟冷笑道:“失去了它的人对它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又如何,难不成你们宋国还想打回来?”
杨沅乜了他一眼,把手一抬,袖子就滑了下去。
孔彦舟如惊弓之鸟,立即一个大撤身,“哗”地一声,摆了一个起手势。
孔彦舟猛然一口丹田气沉下,就像一只蛤蟆精似的,脖颈粗胀,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
杨沅抖了抖手,淡然道:“奸臣误国,祸害宗社,致我大宋有北地之失。”
杨沅向孔彦舟瞟了一眼,淡淡地道:“若是金国来日多几个如你孔将军一般的人物,杨某又何惮于做我大宋的粘罕、兀术呢?”
靖康之变、宋室南渡。
作为一个国家,是必须要对沦落了半壁江山的重大责任做一个检讨的。
可是除非是一个国家灭亡了,由新的国家对它做出历史评断。
否则,没有哪个政权依旧延续着的国家,会把如此重大的责任推到君父身上。
大宋官方对于失去半壁江山的历史罪责,早已做出了官方的评断:
六贼误国!
并由此上溯,认为是王安石变法失败以致衍生了一系列的问题,最终导致靖康之变。
这口锅全扣在王安石头上固然不公平,但是把它完全扣在任何一个人包括皇帝身上都不合适。
国家的衰败,有着太多方面的原因。
王安石被扣上这口锅,一方面是因为臣子不能诋毁君父,只能另找一个重量级人物背锅。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安石变法这本经确实被念歪了。
变法的整体方向是好的,但它也不是完美的,弊端确实存在。
大宋之后的衰败,确实有着变法的一些内容久而成弊造成的一部分原因。
尤其是在用人上。
王安石变法遇到的阻力太大,为了能够推行新政,他只能采取“任人唯亲”的办法。
你支持新政,我就用你,至于你是真的认可新政还是政治投机,他顾不上了。
台谏系统就是那个时候被他变成操之于个人之手的政治武器的。
他活着的时候,以他一心为公的节操和强大的掌控力,种种弊端还不明显。
可是在他死后,那些投机者就把它变成了党争的工具、谋夺个人私利的武器。
时人评价:“蔡京以继述神宗为名,实挟王安石以图身利”,“今日之祸,实安石有以启之”。
在不能批评君父的前提下,宋人的反思也只能到这儿了。
杨沅不可能去违背这个盖棺论定的东西,那就太脑残了。
所以他只能按照官方说法,把宋国失去中原归结为奸臣误国。
同时,他现在是大宋的和谈使者,不能背叛谈判宗旨,大力宣扬反攻、收复。
他又是一贯主战的,便做了一个假设:“若金国今后多几个如你孔将军一般人物,杨某又何惮于做我大宋的粘罕、兀术呢?”
这就是把孔彦舟骂为误国六贼一般的人物了。
既然我大宋是因为六贼误国才使中原沦陷。
那么来日若是你金国奸臣当道,我大宋为什么不可以收复中原、光复故土?
如果我大宋那么做不合法理,你金国如今占据中原就不合法理。
况且,我只是做了一个假设。
假设的前提是“如果你们金国出现一堆的奸臣祸国殃民,导致国家衰败”。
谁要是揪住这一点做文章,你猜完颜亮会不会不高兴呢?
金国正当权的那些朝廷重臣会不会不自在呢?
六个名额呢,请君对号入座!
孔彦舟也不傻,并不接这个话题,只是冷笑道:“杨沅,你果然野心勃勃,觊觎我大金天下,当诛!”
“孔将军,你言重了!”随着一道不屑的声音,完颜大睿大步走了进来。
“天道无常,有德者居之。如果我大金国如那宋室徽、钦二宗一般昏庸无能,就算宋国不来取,西夏又岂会放过?西夏肯放过,说不定就会冒出一个东夏北夏。”
完颜大睿看向一旁的孔拯,问道:“衍圣公,你说本王说的对不对?”
孔拯讪讪而笑,不敢作答。
他现在和迁到山东的完颜大睿、完颜驴蹄走的很近。
可是孔彦舟这个皇帝近臣他也不想得罪,只好打个马虎眼了。
完颜驴蹄紧跟着走了进来,懒洋洋地笑道:“再说了,杨学士这番话对粘罕(完颜宗翰)、兀术(完颜宗弼)两位战功赫赫的大金功臣推崇备至,这是我金人的荣耀,杨学士何罪之有?”
粘罕和兀术都是完颜亮篡位称帝之前就已经死掉的人。
其中像粘罕,更是被金熙宗逼死的。
完颜亮杀金熙宗自立称帝后,为了展现金熙宗倒行逆施,该杀,还对粘罕大加褒奖。
杨沅举的这两个金国人物,不但不犯完颜亮的忌讳,而且确实是金人此时仍然树立的榜样。
孔彦舟的脸色甚是难看:“这宋使杨沅对我大金分明包藏祸心,两位大王缘何包庇于他?”
完颜大睿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忠义之士难道不该礼敬吗?
只要我大金皇帝贤明,大金臣子忠诚,又何惧于宋人的威胁呢?”
完颜驴蹄撞了一下完颜大睿的胳膊,用半个“泺源堂”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道:“大睿,你不要这么说话。
孔将军可是降将,你在他面前提这个‘忠’字,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狠狠抽他的脸吗?”
“啊呀,口误,口误了!”
完颜大睿轻轻一拍自己的嘴巴,对孔彦舟呵呵笑道:“本王并无他意,人嘛,当然是要良臣择主而事啦。
人又不是狗,那畜生倒是晓得忠心事主!你又不是个畜生。你不是畜生,当然不用讲忠心了。
咦?我好像又说错话了,本王不读书的,是个粗人,口拙,口拙而已,孔将军勿怪。”
孔彦舟气的脸皮子发紫,咬牙切齿的只在心中发狠。
且容你们再猖狂一时,不消两日功夫,看本王不亲自取了你们的狗头!”
仆散忠义目光一闪,拍了拍孔彦舟的肩膀,为他解围道:“巨济,如果这趵突泉的水配上狮峰山的龙井,当真妙不可言。
呵呵,那么杨学士有意来拿这趵突泉的话,我们难道就不能去取那龙井茶?
何必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说罢,仆散忠义上前一步,抱了抱拳,笑吟吟地道:“两位大王和衍圣公什么时候来的济南,怎么也不跟下官说一声,下官未能远迎,未免怠慢了。”
其实这三个人都到了济南府好几天了,仆散忠义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故作不知罢了。
完颜大睿大大咧咧地道:“这不是听闻宋国使节杨学士来了么?你也知道,我们两个都是不学无术的,所以特别崇敬读书人!
杨学士那是文曲星下凡,我们来见见他,沾点墨火回去,说不定明天就脑袋开了窍,一下子有了学问呢。”
仆散忠义暗自冷笑,明天就脑袋开窍?我看你们是明天就脑袋开瓢。
仆散忠义打个哈哈道:“这倒是下官的不是了。
下官原想着两位大王事务繁忙,兼之天气炎热。
两位大王一个居于泰安,一个居于聊城,就没想着劳动二位。
想不到两位大王消息灵通,自己就来了。
快快快,两位大王,还有衍圣公,快请上座。”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立即一左一右,挟住了杨沅。
完颜大睿笑道:“我们和杨学士多亲近亲近,沾点文墨气息。”
众人回到桌前坐下,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就提了两把椅子,挤到了杨沅身边,把本来坐在左右的仆散忠义和辛赞老爷子挤到了一边儿去。
完颜驴蹄笑道:“杨学士,一路远来,可还顺利啊?”
杨沅笑吟吟地道:“顺利,怎么会不顺利?
杨某出使之前,有来北国经过商的人,告诫杨某说,本地不甚太平,盗匪处处,杀人越货。
不过杨某一路行来,山清水靖,四方太平,毫无动荡。
可见流言不可信呐!金国地方官府治理的还是很不错的嘛。”
副使寇黑衣目光一闪,马上接口道:“杨学士怕是说笑了,金国皇帝陛下对咱们的到来特别看重。
金国皇帝陛下派了孔将军这等骁勇善战的武将,又领了足足五千精骑。
呵呵,五千骑兵啊,运用得当,都能左右一场大战的胜负,足以灭杀一个小国了。
又哪有宵小还敢找咱们的晦气呢?”
杨沅欣赏地看了寇黑衣一眼。
他把台子搭起来了,寇黑衣若是不够机灵,不知道借着台子唱戏,他就要自己往这件事上引了。
如今有寇黑衣一唱一和,透露讯息就自然多了。
杨沅神色一正,道:“五千骑兵,这一路人吃马喂的,耗费可是甚巨啊!
唯其如此,正足见金国和谈之诚意。
此去燕京,本使希望能不负使命,和金国顺利达成和谈意向。”
完颜大睿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他想知道宋国有什么条件,可以做出多少让步。
这样才能知道他们这些金国权贵,可以在其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从而估算一下和谈有无达成结果的可能。
所以,完颜大睿马上关心地就这个话题说了下去:“贵国能有这份诚意,那是两国百姓的福气。
却不知贵国对于和谈究竟有些什么想法呢?”
另一边,完颜驴蹄却因为杨沅和寇黑衣的这番话,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儿。
孔彦舟护送杨沅去燕京带了五千兵,而且是五千骑兵?
护送一支使团队伍,三百骑兵都够够的了!
可是完颜亮却派出了五千骑兵……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一直想的是在规则之内阻止完颜亮发兵南下,他们并没有想过完颜亮要掀桌子的可能。
倒不是说完颜亮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完颜亮早就这么干过了。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只是觉得,完颜亮当初为了巩固皇帝的宝座,大杀特杀也就算了。
如今没有必要再这么做吧?
把金国权贵都杀光了,谁来给你镇守这偌大的天下呢?
靠辽国、宋国一群归附的降将?
可是,寇黑衣一句“五千精兵”,杨沅又给他算了一笔帐,让他想想这五千骑兵一路人吃马喂的巨量消耗。
完颜驴蹄心里头就有点发毛了。
他忽然注意到自从杨沅和寇黑衣一番话后,仆散忠义的脸色便微微有些不自在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微微带着警惕之意。
完颜驴蹄心中一凛,好在他那张大脸上的表情本来就不生动,此时也没露出什么异样。
完颜驴蹄装作认真听杨沅解说宋国立场的样子,把异样的情绪悄悄掩饰了下去。
不一会儿,杨沅拿出的那宋国炒茶,已经沏好端了上来。
仆散忠义、辛赞、完颜大睿、完颜驴蹄等人看着这茶汤不禁啧啧称奇。
这么清亮的茶汤,没放什么佐料,他们看着还是挺新鲜的。
金人自入主中原以后,就疯狂吸收、接受汉人文化。
而金国上层上士最喜欢接受的就是中原的奢靡之风,以及那些浮夸的不切实际的东西。
这玩意儿提升逼格啊。
之前他们的皇帝还泡在河沟子里,一边和大臣互相搓背一边商议国事呢,
突然就可以这么有逼格了,他们岂有不乐在其中的道理。
杨沅笑道:“诸位若是喜欢,一会儿离开的时候,每位赠送一匣,且尝个新鲜。”
众人一听,连忙道谢,便端过茶去,学着杨沅的样子,轻呷一口,摇头晃脑,细细品尝。
其中只有完颜驴蹄,迫不及待,候那茶汤稍凉,便咕咚咚大口喝个干净。
他一抹嘴巴,道:“方才来时,燥热不堪,这热茶一喝,毛孔透开,倒是周身有了凉意。
哈哈哈,给本王斟满,本王正好口渴。”
侍女给他斟上一杯茶,不消片刻,完颜驴蹄又一饮而尽。
侍女甚有眼光,急忙上前再为他斟满。
辛赞品了一杯茶,抚须笑问道:“方才听杨学士讲,你有一位朋友,就是我济南历城人氏?”
杨沅道:“不错,我那位朋友姓冷,她是在临安出生的。
不过,听她说,她祖父就是济南历城人,当年中原动荡时,为避战乱而南下。”
“历城冷家,是为了躲避战乱而南下的么……”
辛赞忽然动容道:“当初我们历城确实有一家姓冷的,和我们辛家还有些姻亲关系。
老夫一个堂侄女儿,就是嫁做冷家媳妇的。
中原动荡的时候,宋金鏖战,山东地界的匪盗趁机横行,混乱不堪。
那冷家为了避祸,就举家南迁了,从此了无音讯。”
说到这里,辛赞喟然一叹,道:“老夫还以为冷家在逃难途中遇到匪盗,已经全都殁了。
想不到如今还能听到冷家的消息,好!好啊!”
杨沅听了辛赞的话,不禁心想,如果冷羽婵真是这位辛老爷子的姻亲后人,那么算一算……
冷羽婵岂不就是辛赞的侄外孙女了?
杨沅忙道:“我那朋友的家世,杨某以前倒是没有仔细打听过。
只是偶然听她说起,当初家族从历城南迁,途遇匪盗,一家人也只有她父母双亲侥幸南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