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迎风稍稍理了理思路,开口道:
“昔日周室势弱,夷狄四起,摧毁宗周,平王被迫东迁洛邑;及至秦兴,乃修长城以为御;汉初国力交困,高祖被围白登,不得不以和亲请和;及至武帝时期,国力强盛,使霍骠骑北却匈奴,封狼居胥,终打出我华夏赫赫威名,可千年传颂!但后汉后戚宦官轮流干政,国势颓唐,官吏腐败,羌人边患再起。自羌叛十余年间,兵连师老,不暂宁息,军旅之费,转运委输,用二百四十余亿,府帑空竭,延及内郡,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
他说着说着,渐渐变了颜色。
“再后来的诸侯并起,与羌乱虚耗朝廷国库有重大关系。巨师,当此可知,我华夏之生死存亡,与周围蛮夷戎狄之兴衰盛亡正是息息相关也。你休看曹魏平定东胡如杀鸡屠狗,我大汉荡平西羌如探囊取物,其实这只是表象,实则不可持久也。”
庞宏皱眉问道:“表象一说又是何解?”
姜维解释道:“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昔日先王治理九州,分王畿近地和边远地区。先王知道夷狄性情不同,难以用道德驾驭,所以将他们远远地排斥在华夏之外,减少他们的贡赋,仅仅同他们约盟而已。所以三代开疆阔土,国祚绵延。但说句诛心之语,前汉、后汉、乃至如今曹魏御戎之方,与先王之治背道而驰,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庞宏正色道:“正要请教。”
“前汉时,先零羌侵犯边境,将军赵充国将先零羌迁到内地;后汉时,烧当羌入侵,马文渊(马援)将烧当迁到三辅。朝廷贪图暂时能够获得安定,相信羌人能够被驯服,计算着每天花费的权宜之计,忘记了治理世事的长远谋略。这难道是察知精微的人所做的事情吗?更有甚者,曹魏怕主公做大,强迁汉中、武都羌氐人至关中、陇西一带。他们都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祖训。”
“君不见,董卓作乱、诸侯并起以来,关中、陇西的汉人十不存一,而异族胡人越迁越多,已是尾大不掉,汉羌之间的摩擦、矛盾亦越演越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演化成星火燎原之势。如今魏国因雄主在位,将士又皆身经百战,故而尚能勉强弹压住这些不服王化的夷狄。但如今三国之间征伐不止,我汉人内耗越是厉害,羌胡越是得势,此消彼长之下,试问百年后的中原、关中、河北大地,便一定还是我汉家之天下吗?”
这一番话高屋建瓴,掷地有声,庞宏听罢,沉思半晌,晨风微凉,他却涌出一身淋漓大汗。
此时的他早已换上一副讨教的神色,凝神问道:“那依伯约之见,面对如此局面,我等华夏后裔又当如何应对?”
姜维目视东方,负手而立,缓缓道:
“我等所能做者,就在最短的时间内统一宇内,彻底消弭内乱。借汉室之威,对内振奋人心,保全汉人百姓;对外高举尊王攘夷旗号,汉化夷狄。”
“敢问如何行尊王攘夷,如何汉化夷狄?”
“尊王攘夷乃是春秋时管仲首倡导,尊王攘夷之道,强调的是保卫先进的华夏文化以求发展,反对的是屈从于夷狄习俗而倒退苟安。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我等身为华夏后裔,要做的不仅仅是消灭不顺从的羌胡之肉身,还要感召顺从者之精神。”
说到这儿,姜维转过身来,目光渐渐阴冷。
“巨师,你要记住,三皇五帝以来,我华夏先民以武力开道,讨伐不臣;以礼乐其后,征服其心,故而我华夏才能成为王道之代表,我等后人才能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尽得其膏腴。你我既为华夏后裔,为长久计,为子孙计,便当效法三代先王、先贤管仲之做法,顺我之胡可昌,逆我者实在用不着客气,须将之从肉身到精神绝对消灭。”
庞宏闻言,默然不语。
他一边在努力梳理、消化姜维方才的言论,一边大感惊撼。因为在他心中,姜维一直是个十分和气之人,却不知为何他对夷狄有着这般深仇大恨。
但两世为人的姜维却是再明白不过了,距此百年之后,身为华夏苗裔的汉人式微,再也无人可以弹压遍布中原内外的夷狄胡人了。
五胡之乱,汉人之炼狱,正式拉开篇章。
于是乎,恒代而北,尽为丘墟;崤潼已西,烟火断绝;齐方全赵,死于乱麻;民生耗减,且将大半。汉人人皆相食、白骨遍野、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
在夷狄眼中,汉人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汉人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汉人小儿呼为‘和骨烂’,又统称为‘两脚羊’。
这就是夷狄对待华夏苗裔的方式。
昔日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
孔子回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他的回单简单粗暴,就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夷狄无德、无信、无礼,如豺狼野兽一般,师出无名,背信弃义。在姜维看来,对付这样的敌人,孔子应对之言深得其中三昧。
汉人的苦难屈辱还不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