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季如期而至,东都也如期的随之纷乱起来了。
和张行预想的一样,这一次的纷乱开始于洛水两侧的商业繁华区,城南反而因为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穷鬼实在不可能有金银而荒唐的躲过了最开始一刀。
最开始动手的果然是净街虎。
没办法,真没办法,他们平素就有类似的业务,向来就从商业活动上捞油水,甚至很多总旗都有坐地的金银生意,所谓专业对口……与此同时,常年直面商业活动和市井生活,也使得东镇抚司的净街虎们天然纪律涣散,或者干脆说是贪污横行,很多总旗、小旗,单独拎出来基本上就是一个白皮的帮会。
这使得他们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几乎是理所当然一般,选择了将这个金银摊派转移到了自己辖区的商人身上。
一个总旗管着三四个坊,几十号正经校尉,一个月俸禄几两金、几十两银,换成铜钱百来贯铜,里外里在商人走一遭,哪怕是执行人忍不住多勒索一点,分摊在辖区里诸多没有背景旳商户和帮会中,也依然看起来什么波澜都没有,很自然的就飘过去了。
但是,净街虎做的,金吾卫做不得?官差衙役做不得?
锦衣巡骑做不得?
甚至到了锦衣巡骑和各部寺监的层次,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做,表面意思后,下面的执行人自会将他们那一份以抽水的方式直接送到家里头。
大规模成系统的敲诈勒索立即开始了,而且一旦开始,便根本收不住。
而且很快,其范围之大,波动之广,就远超了所有人,包括张行的想象。
“米涨价了。”
这日轮休,雨水不大,已经越来越摸到通脉尽头门槛的张行正在家里堂屋廊下与李定研究《易筋经》,扯到中午的时候,秦宝和月娘打着伞从外面买米买菜回来,而月娘一进来第一句话就有些让张行懵住了。
“涨了多少?”回过神后,张行蹙眉来问。
“据说都涨过十文了,我们在坊内买的,知道咱们家是当官的,只要了八文……”月娘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箩筐拎入了厨房。
“其实不光是米,其他的油盐酱醋茶,还有肉,还有布什么的,全都涨了。”秦宝闷声接口,然后也放下伞单手将一大袋米送入厨房。
“但是鸡蛋没涨价。”从厨房出来的月娘溜达的廊下,迫不及待的补充道。“鱼也没涨价,柴火也没涨价,昨天送柴的那大爷刚来送了半车柴和半车草料……”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听到这里,张行恍然大悟。“这是开店的商家被勒索了,迫不及待想回钱,所以自发涨价,而鸡蛋一般是农户自家的,鱼是渔夫打来的,柴是樵夫自己砍得,根本没被集中勒索……我确实是有些糊涂,还以为这事只会止步与商户,却忘了官差固然会勒索商户,可商户却也知道会转嫁给所有人。”
“确实。”月娘赶紧点头。“那些涨价的都在私底下骂净街虎、金吾卫和县里的差役,说他们没完没了刮地皮,架势像是要吃人……街上有人不想给,直接被金吾卫带到刑部大牢去了。”
“老百姓这一波有点难受了。”李定喟然以对。
张行面无表情,一生不吭。
“为什么没人管?”
跟着从厨房出来的秦宝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我知道这事会收不住,知道那群人会勒索商户,但是上头为什么不管?”
张行怔了一怔,终于反问回来:“上头为什么要管?”
秦宝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两个……”李定终于失笑,却又看向站在了雨水中的秦宝。“秦二郎,你想让谁,管什么?”
“上头的宰执们、尚书们,管下面的官差肆意勒索。”秦宝立在雨水中,愤愤难平。“那些官差几乎是当街劫掠……净街虎劫一遍,金吾卫和县衙官差再劫一遍,不光是给自己凑金银,还要给同事凑,给整个衙门凑……我路上遇到熟人,他告诉我,不光是北衙已经准备要给金吾卫摊派了,连靖安台都要再给净街虎摊派,让他们到街上‘帮忙兑换’金银!我去到店里,便是坊内的熟店熟人,看到我的白绶,个个小心翼翼说话,生怕得罪了我!走在街上,更是被人当成贼人一样躲闪。”
“秦二哥今天走路上被人啐了。”月娘不失时机的在旁补充。“那人以为下雨秦二哥没看到,其实是秦二哥假装没看到……我都看见了。”
堂屋前一时沉默了片刻,主要倾诉对象张行并没有吭声。
随即,略显尴尬的李定顿了一下,到底是顶着黑眼圈接上了这个话题:“其实据我所知,六部和诸寺监也在找法子,都是在摊派……刑部、工部不说了,平素就有门路,兵部就准备让各地驻军找法子,吏部和民部也准备让地方上帮忙……也就是礼部尴尬了些,据说为这事礼部内中已经闹了好多场了,甚至可能让官仆赎买的价格翻倍。”
好嘛,都勒索到官仆了。
“尚书、侍郎们都不知道吗?”秦宝愣了许久,都没有从雨水中走上来的意思,直接继续在小雨中发问。
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总觉得他声音有点打颤。
“肯定知道。”李定干笑躲闪道。
“那为什么不管呢?”秦宝追问不及。
“因为……”李定愈发尴尬,干脆看向了张行。
“首先是难查。”张行无奈接过话来,努力解释。“这是诏令,是官方文书,必然有他正大光明的地方……你查下来,不许勒索,那好,官吏们家里委实没有金银,就是兑换,找商人官价兑换……商人不愿意按照官价兑,到底是谁犯法?所以怎么查?”
秦宝登时有些喘气发粗。
“其次,是没法查。”张行继续认真讲道。“这事,是上头的诏令和下面的利市,还有中间的和光同尘……你查了,对上头来说就是对抗诏令和旨意,就是反对圣人和南衙;对下面来说,就是拦着大家发财;对中间来说,就是你一個人沽名钓誉,让其他同等级的同列们平白担上沆瀣一气的名头……所以为什么要查?”
秦宝摆摆手,一声不吭,转回自己的偏院去了,甚至都没有去后面看自己的斑点豹子。
月娘明似乎也意识到气氛的不对,她吐了下舌头,然后跑去对面侧院看书了。
“为什么跟秦二郎说这么透彻?”两人一走,李定便低声来问。“他毕竟年轻,懂太多容易伤心伤身。”
“怎么说也是个挂印绶的了,总该晓得一些事情才对……”张行摇头以对。“没人告诉他,他还以为这朝廷是讲道理的呢。”
“问题就在这里。”李定苦笑道。“秦二郎是个老实孩子,一心一意要出人头地的,出人头地自然是要在朝廷里当大官,可朝廷要是个不讲道理,他要怎么办呢?这不是难为他吗?”
“迟早要想这个问题。”张行目光灼灼。“都要想的,他迟早要过这个槛……包括这个不讲道理的根子在哪里,他都要想的。”
李定收起笑意,顶着黑眼圈认真来问:“你想过了吗?”
“想过了。”张行坦诚至极,却又立即反问。“你想过了吗?”
“我想的可能跟你想的方向不太一样。”李定有些扭捏答道。“不像你心怀天下的,我是有点功利和小家子气……”
“什么时候想的?”张行追问不及。
“伍家被造反的时候。”李定叹气道。
张行还要再追问。
但是李定似乎早就料到一般,直接主动说道:“伍惊风去南阳落草是我的建议……我跟他说,你越是想报仇,越要留有用之身,还要把修为提上去,还要在民间、江湖、朝堂上留下点名声,让朝堂上的人害怕你,江湖上敬仰你,民间觉得你是个好人……这样,才能等到天时,等到时机来的那一天,才有机会把自己才能发挥出来。”
张行想了一想,点点头:“他倒是挺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