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只如此,一直到此时张行才知道,其实先帝时就已经征过一次东夷了,却因为海上风浪与那位东夷大都督的努力一败涂地……只能说,张三郎更加醒悟了一层,怪不得这位圣人这么执着了。
毕竟,考虑到这位圣人的人生经历,要说他那一百四五十斤里没有三十斤亲爹的压力积水,也绝对是胡扯。
“开始了。”
各路兵马汇集后的第三日,二月初八,新上任的都水使者李定来寻张行,上来就做了一个谜语人。
“什么事情开始了。”正在屋内擦拭着一柄无鞘长剑的张行头都不抬。
“不是什么事情……是人!”李定终于也开始愤恨难平了。“兵贵神速,你知道为什么兵马汇集妥当了足足三四日,结果还不出兵吗?”
“你是都水使者。”张行莫名其妙。“你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因为有人觉得他又行了。”李定没好气答道。“我今日遇到我舅舅的旧部,经他点拨方才醒悟,那位之所以不发兵,并不是什么别的缘故,怕只是因为没想到排场的进军方式……观风行殿不是烧了吗?一时半会又造不好新的玩意。”
张行恍然,点点头,却又摇头,只是开始用从洛口仓随手领的绸缎来一层层裹剑。
“这是什么意思?”李定一时不解。
“圣人是刚刚开始,但实际上民间早开始了。”张行一边裹剑一边平静做答。“今日早上我遇到了个河北武安来的小吏,请他吃了顿腊肉,顺便问了一下……原来,河北这种东齐故地那里,已经彻底乱了……他们郡里的屯兵其实数量不够,就趁着征募役丁抓人充数,结果有个人知道自己要充兵去东夷打仗,直接路上逃了,被官府抓回来,交给了当地的屯兵队将,要队将好生约束,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定本想应一声的,却有些没好气起来,反而闭嘴。
而张行也没有卖关子:“那队将干脆带着一整队人,打着这个逃人的旗号,逃进了大陆泽……正式造反了。”
李定嘿了一下,当即来笑:“这种事情,之前两次就有,只不过事后被大军扫荡过一圈,消弭于无形罢了。”
“你不懂。”张行收起裹好布的长剑,转身掏出了一根金锥,细细来擦,同时幽幽以对。“这件事情最妙的不是逃役或者畏战,而是武安郡根本没敢把这事报上去,而是又抓了四百个役丁,充作屯军送了过来……”
“四百……这倒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李定想笑却笑不出来。
“可不是嘛。”张行擦着金锥继续从容讲道。“四百个人送到河对岸的黎阳仓前,总算是还剩一百多个,又抓了几个民夫塞进去,勉强凑够数,却还要回去继续补民夫,这次过河来就是民夫的事情没糊弄过去……张含张相公人品不好说,这能耐是没的说……所以还得回去继续抓。不过你猜猜,这三十万大军里,有多少是民夫充的?为了补这个窟窿,河北、中原、江淮这些地方,又多抓了多少民夫,起了多少贼?至于圣人,要我说,随他吧,爱咋咋地!”
说着,张行掏出了第二根金锥,不忘抬头认真来问:“要不你去上书进谏,是正五品了吧?”
李定张口欲言,居然无话可说。
就这样,又坐了一会,等到张三郎开始擦自己新领到的钢弩,李四郎终于放弃了纠结,转而陪着对方一起打磨兵器。
而又等了两日,张行轮值,却是有幸亲眼在御前看到了李定所言之事的解决方案。
且说,这日圣人登城外小山观胜,一位受宠妃嫔,数百宫人、內侍,张帷开幕,美酒佳肴时蔬,多有齐备,但宴席不过三巡,这位圣人便起身负手而立,看着塞满了整个视野的庞大营地久久不语。
身后随之起身而立的诸臣僚早就明白圣人心意,却无一人出声……这当然可以理解,毕竟事关重大,不是谁都敢轻易玩花活的,尤其是诸多名将云集,单纯拍马未免要贻笑大方……但张行眼看着司马相公父子也在其中,反而只是束手不语,倒是更有些奇怪。
照理说,这位相公早该不计较名声了才对。
最终打破沉默的,赫然是此次东征之滥觞之一,首次随驾的小张相公。
“陛下。”等了半晌,张含忽然上前行礼。“臣冒昧,天下盛景,莫过大河悬日……”
“这是自然。”圣人回头嗤笑一声,似乎不耐。
“然则,臣以为,大河之盛,未能比陛下拥众亿万来的盛;日轮高悬,未能比圣人德被四野来的高……”张含居然不嫌肉麻。
圣人依然不回头,但语气还是不免和气了不少:“三辉虽未有性精,但毕竟是至尊,朕一陆上皇帝,如何好擅比?”
“至尊的事情,不是臣这等连区区正脉都过不了一半的凡人能懂得,但正所谓天无二日,陛下在臣眼里,向来都是至尊一般的存在。”张含以手指向太阳,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听得身后其他文武目瞪口呆。
张行侧身立在数十步开外的帷幕旁边,亲眼看见刚刚从北地回来的右翊卫大将军于叔文将自己一根胡子给揪了下来。
但是……肉麻归肉麻,有效。
圣人听到这里居然真就含笑回头了,然后捻须来叹:“张相公的忠心当然是好的,但大军出行在即,队列不整,军威不盛,朕委实没有心情赏景。”
张含缓缓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其实,既见大河悬日,又见陛下临百万之众,臣是有个想法的,但臣没有半点军事经验,唯恐说的不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