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这位在县令位置上蹉跎半生的府君也只好叹气:“朝廷不该这般以出身来置军国重务的,以至于忠君爱国有能者受其限,无能沆瀣胆怯者却又掌其柄……”
话到这里,孙郡丞明显松了一口气,因为曹善成已经明显丧失攻击性了。
但很快,让这位郡丞想不到的是,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崔二郎居然主动出击了:“曹府君此言何其虚伪?”
“什么意思?”城南高楼上,曹善成眉毛一挑,语气严肃,几乎将孙万寿吓了一跳。“我之忠心,天日可鉴!”
“我不是说这个,而是说曹府君的出身之论。”崔肃臣面色如常,却依旧能显露出他那一丝冷笑意味。“曹府君口口声声说朝廷不该以出身来治军国重务,好像多为出身低微者打抱不平一般,可是我在清河郡这里被困多日,四处来走,上下都曾听人提过……说曹府君自平原败退回来后常常对人言:‘我等受命一方既为国士,只恨力劣,不能擒杀黜龙贼就已经很惭愧了,怎么还能听信贼人蛊惑,准备投降呢?难道我们是他们那种屠贾儿辈吗?’这又算什么?”
曹善成勃然作色,咬牙切齿:“崔二郎,官贼不两立,焉能混作一谈?!况且,你身为世族名爵之后,正经登堂入室的国家军务之臣,不思为国效力,却反而为贼人说话,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曹府君不知道嘛?”崔肃臣陡然反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清河崔氏大小房久久不能出仕,子弟无能者极多,此时往东面求个平安符而已,乃是人之常情,如何便要先行设卡,再行道旁袭杀,便是我这种人准备往归河南家中,也要被扣押至今?!难道我还要给你好脸色?!”
曹善成闻言长呼一口气来,依旧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呢!崔氏勾结贼人,我为守郡主官,难道还要放纵不成?不能明正典刑,已经深恨!深恨!”
孙万寿看了看自家这位主官,面色不变,内心却分外复杂,既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沮丧:
松口气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崔二郎的高段位,主动出击,将事情引到了曹府君最在意的根本问题上,反而使得曹府君无法再反过来探查疑问。
而沮丧是因为,孙万寿其实很服气自己这位昔日下属、今日上司曹府君的,因为对方确实在乱局中展示出了难以想象的担当,在其他人一塌湖涂,在包括他这个郡丞无能为力的时候,几乎算是力挽狂澜,拯救了清河局势。
但是,可能是在中低层打转太久了,怀才不遇太久了,此人其实一直都是带着剧烈情绪的,而且这种情绪不是对着他遥不可及的皇帝与东都皇叔的,而是对着官僚体系的其他所有人……毕竟皇帝和皇叔提拔了他,认可了他,而官僚体系却是一直压制他的直接对象。
此次马脸河败后,他更是将河间大营的失败也一并计较起来,愤恨的对象也扩大到了整个河北的其他人。
不能说他有问题,也不能说他不该有情绪,只是现在这个泰山压顶的局面下,这种状态是根本长久不了的。
他自己撑不住,别人也撑不住。
不过,面对曹善成的发作,崔肃臣依然不惧:“曹府君便是再自觉有倚仗,再恨,也该有度,一旦过度,便只会让自己至于尴尬之地……我今日坦诚以待,清河崔氏大小房往平原是真的,但只是求平安而已,却因为你的作为,反而把他们推到了对面,二十六二十七都是没见识的,见了刀杖连回来都不敢回来,在将陵只是被张三这种人物搓扁揉圆,已然将家中田宅、财物,乃至于多少修行者,多少丁口一一报过去了,你这是拦住了,还是推过去了?”
曹善成气急败坏:“崔氏自投敌,还要怪我执法严密了?”
“你若是真的执法严密,只去将武城的崔氏宅邸抄了便是!”崔二郎毫不留面。“你自己都知道,你抄不动!那里面有一个连我都不晓得是宗师还是成丹的前东齐大都督坐镇!明知道自己没本事做什么事非要去捅一下,何苦来哉?!”
城南高楼上,一时寂静无声。
而不知道隔了不知道多久,曹善成方才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崔肃臣一字一顿来言:“义之所在,明知不可往而往……崔二郎,有些道理,我觉得你这种世家子是到死都不会懂的,反倒是对面的贼首张三郎,虽然份属敌我,可看他行事,却一直还有几分这种气势!”
话至此处,其人不顾对方反应,复又指着对方扭头来看自家郡丞:
“孙郡丞,我知道你上次有些话没有说出口,我也知道你优待保护他的心念所在,不就是觉得,大魏崩坏至此,全都是圣人无德,自家惹出来的吗?不就是觉得,大魏是圣人的大魏,朝廷也只是圣人的朝廷,他自弃之,我们何必如此尽心尽力吗?
“而我今日也不准备与你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想问你,如薛常雄之关陇将种跋扈无知,如此辈世族之首鼠两端,就对这大魏的局面没有半点责任吗?
“假使食肉者……不必肉食者,假使食官禄者人人遵纪守法、忠心体国,莫说那样之下圣人断不会胡作非为,便是圣人心思摇摆,也断不会让这天下如此不堪一蹴的!”
说完,这位公认的河北最知兵郡守之一,最忠心郡守没有之一,便径直转身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