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都已经是半圆了。
彭城城内,一处高楼上,身形高大的司马正一身白衣,负手立在外檐廊下,安静望天,身后的阁楼里,隐隐可见一副古朴甲胃。
而楼下,因为刚刚入夜且满城兵马的缘故,尚显得灯火通明、喧哗嘈杂。
今日白天,这位徐州方镇的职掌者、大魏最年轻宗师、帝国名门司马氏下一代毫无疑问的首领,禁军体系实际上排行第二的人物,见到了他的七叔司马进达,后者带来了司马正亲父司马化达的一封亲笔书信。
信里面,把所有事情都交代的非常清楚。
司马化达就是要司马正跟张行停战,并交还琅琊郡首府临沂,然后相约不战,以换回被俘的司马士达与已经杀到江都郡境内的那支兵马的撤军。
除此之外,司马化达还在信中讲述了司马氏在江都的尴尬处境,讲述了他苦苦支撑局面的艰难,讲述了那位圣人的喜怒无常。
话里话外,都要司马正为整个司马氏的存亡做考虑,帮他解这个围。
这个时候,尽管之前早有预料,可司马正还是在验证了张行的全部策略后陷入到了某种极度沮丧之中。
毕竟,有些东西他可以反驳,可以忽视,譬如说他那位三叔,当日回到彭城时他是真的存了杀心的……这货太坑了,丧师弃地,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没有这位三叔,便是被张行长臂回环,从外围把事情了断,徐州这里他说不定也能挺胸来说一句不失不漏。
所以此人的生死得失,他真没在意。
但有些东西,他却无法也无力驳斥。
比如说,家族存亡的问题——如果自己父亲欺上瞒下、藏匿军情、丧失丢将的事情真的败露,依着那位圣人的脾气,可能真的要处死自己父亲,而一旦如此,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要么是自己家族覆灭,要么是圣人被自己家族带领着早就不稳的禁军集团给打翻在地。
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意味着司马氏的万劫不复。
也意味着他司马正的某些坚持,外加祖父一生的经历、成就变得可笑起来。
还比如说,当李文柏和其余两个投降的琅琊本地大豪已经被确切处死后,自己在临沂的作为以及与黜龙帮的这场算是摩擦的战斗也变得失去了意义。
你让临沂的那些人怎么再信自己?让谁还敢投降?!
当然,还有切实的军事威胁摆在眼前——原来张行真不是夸大,一日内拿下赵光的人,甭管是不是北地人组成的奇阵,那都等同于标准的宗师修为,再加上眼前的雄伯南、白有思、伍惊风、伍常在、张行,黜龙帮的战力也的确膨胀到了一定份上。
这种情况下,坚持军事对峙,也很可能是自取欺辱,最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罢了。
“大将军,你找我?”暮色下,王童匆匆而来。
“有件事情要辛苦你。”已经来到楼下的司马正看着对方平静来言。“我要你去一趟琅琊,接手临沂那里的守军,然后去寻那些降服过来的琅琊豪族,告诉他们,我们即将撤军,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们南下,来徐州安置?”
王童愣了一下,想到白日来的司马进达,旋即醒悟:“大将军,这是要议和了吗?”
“是。”司马正没有遮掩和抱怨,或者把事情推给谁。“张三郎没有哄骗我们,人家是两路偏师,南线那个还有个宗师,我只想到琅琊那里,被人调虎离山,一击制胜,实在是惭愧。”
“大将军有什么惭愧的?泗水口的兵马就一半直属江都了,何况是江都那里?咱们这边根本没有吃亏。”话到这里,王童叹了口气。“但还是可惜,若是早知道这般,之前多在这里赚些便宜也好,现在弄成这样议和,军心人心难安。”
司马正点点头:“你说的是,我尽量给大家一个交代。”
王童本想解释,自己并非此意,但作为对方亲信将领,多少晓得对方脾气,却也是欲言又止,然后只一拱手:“如此,我就去琅琊收拾局面,等大将军军令。”
说着,便也离去,乃是连夜出动了。
而王童既走,决心已下的司马正便也去睡了,翌日一早,他便发出信使,邀张行城北河中小洲上再行一会。
张行接到邀请,立即回复答应。
等到中午,更是距离此地不过十里的前哨营地出发,与白有思一起抵达河中洲。
且说,汴水与河水在彭城北面交汇,然后从彭城东侧继续南下,再往下便唤作泗水了。所以,谁也不知道这个汇合点上的河中石头小洲算是属于哪条河,本地人也只是称之为石头洲罢了。
腾跃上了石头洲,张行与白有思远远便看到对方立身在彼处,殊无酒席相待,反而甲胃分明,只在中午阳光下闪闪发光,也是相顾无言,然后一边存了小心,一边走了过来。
他们还是信得过对方人品的。
“是这副甲胃吗?”走到跟前,一身白衣的张行以手指向对方身体。
司马正当然晓得对方意思,却是直接摇头:“不是,那甲胃是家中传下来的旧甲,哪来的这般簇新。”
“穿一穿,养一养就行了。”白有思接口道。“三郎的那面旗子,本来已经用了两三年,渐渐也有了破损,但这次雄天王用了以后,反而莫名光亮齐整了起来了,引得三郎格外诧异……”
“我这几日都在研究这个。”张行也笑。“说实话,到了此时我才醒悟,自己还是小瞧了这天地元气……离了这东西,这世界多少算是唯物的……有它,当然也算是唯物的,但明显它的法则却要凌驾于其他法则之上。”
司马正听得发懵,什么威武唯物的自然不懂,但后半句的意思倒是猜到了,立即点头:“所以叫天地元气,本就是天地之根本精华,断江噼山,起漠分海,绝不是蛮力所致。”
“可这种玩意到底从哪儿来的呢?”张行四面环顾。“从河里来的?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太阳带出来的,还是那轮红月?存量是固定的,还不定的?因为人的活动产生的,还是什么大能之辈专门赠与的?”
司马正微微摇头:“这种事情要说起来就没完了,而且本就是个天高难问的话……张三郎,我寻你什么事情,你也该知道了吧?”
“自然,山阳那里也来信了。”张行坦荡来答,丝毫没有之前在留县时的那种傲慢。
或者说,这也暴露了某些虚实——当日没有南线确切消息的时候,张老三那姿态,要多傲慢有多傲慢,但本质上是北路大败后的一种心虚表态;如今南线大成,他反而乐的大方。
“我大略同意你与我父之间的交易。”司马正干脆利落。“这一局是我败了,你胜了。”
张行欲言又止。
“哪里是什么你们二人之间的胜败?”白有思见状,微微来笑。“非要说你败了,便败在你以为这仗是你和他之间的胜负上。”
“不错。”司马正一声叹气。“是有些这个道理,这一战本质上是我父与张三郎之间决的胜负……但我作为其中一环,还是败了。”
“其实吧……”张行终于无奈开口更正。“我觉得你还是弄错了……这一战,本质上是我跟你父亲联手与江都那位皇帝之间的战斗,你非要说失利,并不是什么战斗的问题,你在徐州境内,并未有半点失利,只是你没搞懂你站在哪一方,到底为谁而战这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