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其实很简单……若是前几日,吐万长论真要走,他们知道了,觉得有个宗师可以依仗不怕落到之前几个逃人下场,怕是也真要直接领兵跟随了,甚至孤身随从……但现在呢?现在这个叛乱集团已经建立起来了,有了自己的计划,自然要尽量达成某种诉求。
而元礼正就说出了这里几位骨干的基本追求,那就是要自己做主,掌握这支禁军,作为乱世中的本钱,然后再北上。
这个时候,唯一有些尴尬的就是牛方盛了,他之前是参军,现在是内史舍人,都跟军权无关。而他亲爹牛宏,是以多年吏部尚书身份在南衙做相公的,门生故吏满天下……这种情况下,去哪儿没个前途?
“诸位,诸位。”牛方盛心知肚明,连连摇头。“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但也不用疑我……其一,我修为虽在,却只算是文修,这等乱世,龙蛇俱起,若没个舟船躲避,随便哪家盗匪军头都能杀我;其二,我从上次徐州回来,一直在御前宫中做事,想要自行脱身,跟你们还不一样,只会更难;其三,圣人这个鬼样子,再不做些事情,咱们都要烂在江都的!”
说到最后,也是愤恨咬牙。
众人见牛方盛表态,这才放下心来。
赵行密更是来劝:“既然大家一致,便不要浪费时间内耗,只说事情……今日虽然嘈杂,但看局势,要害位置都已经入手,群情也已经起来,也该往下走了。”
“你们何时开始的?”元礼正打断来问。
“前日。”赵行密只能如此来答。
“是不是太快了?”元礼正一时犹豫。“我看宫中一切如常,而且你们不是也说要十五月圆发动吗,要是十五日发动,却早早准备万全的话,空耗着反而容易出事。”
“十五是最后期限。”张虔达解释道。“实际上能早就早,绝不耽误。”
“今日是初六……最早到什么时候?”元礼正反而有些紧张。
“就眼下来看,只要把来总管与牛督公调出去就可以发动,不拘具体时日。”赵行密坦诚以对。
“这事怕有点难。”张虔达忽然开口,却是将今日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般……我怎么觉得咱们这位圣人已经沮丧到什么都不想理会的地步?”
“若是这般,反而就麻烦了。”一阵沉闷的粗气之后,司马德克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懵。“他烂在那里不动,来总管和牛督公也跟着烂在这城里和宫里,我们不也要跟着烂下去?”
“那只能孤身逃散了?”牛方盛插嘴来问。
赵行密也有些焦急。
“若那样不是不行,但我觉得未必如此。”这时候,司马进达缓缓出言,若有所思。“这厮要是这么颓丧,为什么之前还要派出骑兵追杀逃人?只一个宗师要背离,他又不是没有压制手段……”
“七将军的意思是?”赵行密微微皱眉。
“他不是那种人。”司马进达冷冷以对。“他不是那种放任背叛的人,我大兄做了他许多年的侍卫首领,我们几兄弟都知道,他是那种自己负了天下人,却不许天下人丝毫负他的人……今日事,一则是他确实感时伤怀,到了这份上,如何不伤怀?二则也恰恰说明吐万长论背离他去投奔白横秋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只是不知道他在意的是吐万长论这个老将、宗师,还是在意白横秋这个昔日在他面前低眉做小的,如今也敢觊觎他的天下!”
“那我们……”
“明日就公开上告吐万长论造反,反正这事又不是没有凭据,看他如何处置!”司马进达直接下了命令。
而说完之后,其人环视左右,复又提醒:“诸位,就看看他对吐万长论是如何态度,到时候便该晓得,咱们若是生怯,是个什么下场!”
众人不由凛然。
事情定下,核心团体也各自散去。
这其中,元礼正回到住处,居然辗转反侧,不能安睡,翌日天亮,也不多待,更是早早披甲扶刀去宫城执勤去了。而其人既至行宫,顺着宫城城墙走了一早,却转向一侧的仓城而去,并在这里的一处暗房中见到了一人,然后恭敬行礼。
“督公,司马德克是虎贲将军,执掌金吾卫,我昨夜不敢再冒险入宫以免他人生疑。”元礼正起身后,朝着身前之人小心来言。
那人穿着官服、戴着小冠,身后都是些板车、麻绳之类的粗物,手上居然正在捻着一束麻在手搓麻绳,闻言抬起头来,露出颌下微微发白的须髯,赫然是大内第一高手、老牌宗师、北衙牛督公。
牛督公点点头,面色不改,继续来搓麻绳:“如此说来,他们果然是要谋反?”
“看怎么说。”元礼正叹气道。“目前来说,还是想把人找的多多的,然后一哄而散,逃回东都……但若说这是谋反,也不能说是错。”
牛督公点点头,继续来问:“人多吗?”
“无论文武,登堂入室的几乎七八成都想走,下面的人更想走,根本没法问。”元礼正继续来言。
“三月十五?”
“对。”元礼正稍微打起精神。“我问他们了,有没有虚晃一枪,然后一些人提前走或者做事的打算……他们的意思是,若是要逃散,提前走反而引人注意,落得之前被在淮水边追上处死的下场,就是要一哄而散。”
“一哄而散。”牛督公重复了一遍,还是在搓麻绳。“还有吗?”
“有。”元礼正正色道。“其实这些人都不敢保证事情能成,因为吐万长论的事情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好多人都想跟着吐万长论走,去投奔白横秋……”
“吐万长论。”牛督公喃喃自语,慢慢嘀咕了好几个名字,手上终于停顿了下来。“吐万长论……王怀通……张伯凤……孙思远……白横秋……张行……司马正……雄伯南……李定……曹林……张世昭……王焯……真是物是人非,天翻地覆。”
“可不是嘛。”元礼正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变,只是当场附和。“这几年高手辈出,太吓人了……不过,督公已经知道这事脉络了吗?吐万将军真会反吗?”
“自古难测人心,谁知道呢?”牛督公摇摇头,重新搓起了麻绳。“你去忙吧!我早晚都在这里,想找我随时过来。”
元礼正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追问:“现在不做理会吗?放长线钓大鱼?”
“做什么理会?”牛督公头也不抬。“把全城七八成的文武官员都抓起来?去吧。”
元礼正点点头,匆匆退了出去。
初七日上午,忽然有禁军军官自历阳而来,声称吐万长论公然下令部众收拾行装,准备西进淮南,借道南阳,往归关中,却未见相关公文,故冒死来报。值守将领赵行密不敢怠慢,匆匆入报禁军总参军司马进达,司马进达复又转呈柱国、睿国公领左翊卫大将军司马化达。
司马化达也不敢怠慢,只能一边司马进达匆匆将事情转到南衙,一边匆匆洗了脸,来见当朝圣人。
折腾了半日,圣人终于传旨,着江都重臣汇集,商议此事。
说实话,这种场合已经大半年没见到了……上一次还是讨论在江宁设行宫的事情,而这个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个朝廷里似乎还是藏龙卧虎。
司马进达半低着头,立在门内,目光顺势从最远端也就是最内侧挨个扫过:
齐王殿下面色惨白,只立在最上手位置束手低头,若不是见过这位殿下前几年的锋芒,司马进达几乎以为这是个废物……但好像也不耽误这几年成废物了;
齐王之后是两位皇孙……这让司马进达心中一惊,然后敏锐意识到,两位随行的皇孙居然在这几年渐渐长大了,已经不是少年郎了;
皇孙之后就是自己兄长了,自己这位兄长虽然洗了脸,但身上酒气隔着很远都还能闻到,似乎也是个废物……但到底是自己大兄,是司马氏的掌门人,是二郎的亲爹……当然,也是如今禁军序列第一的人,是自己能在禁军中实际掌权的最大靠山;
兄长之后,是另外三位执掌一卫的大将军、将军,其中司马德克看到自己,立即跟自己打了个眼色,另外两人看到自己,也都微微点头,却不知道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在随意打招呼;
至于最后一人,身形魁梧,宛若巨人一般一人就占据了小半个队列的,赫然江都总管来战儿,这位江都本地出身的宗师也不与其他人说话,只是低头发呆;
这排人对面,最里面一位赫然是虞常基虞相公……坦诚说,司马进达对上这位在江都独立支撑南衙的相公还是有些心虚,哪怕他前日晚间刚刚见识到对方那过分的贪婪;
虞相公下手乃是国舅萧余,如今也只是面无表情,不知所想,其余委实没几个像样的人物,只是虞相公的几位副手里面稍微需要注意一下,比如两位内史舍人,一个是封常,这是渤海人,虞相公真正的左膀右臂,另一个正是牛方盛;
这些人之外,还有两个群体就在左近,一个是立在皇座之后的几位,其中包括符宝郎许宏;另一个是殿外侍立的两位阁直,其中一人正是张虔达。
不管如何,四面八方都有自己的人,这还是让今日事情的谋划者司马进达更添了几分信心。
正想着呢,圣人一身短衣幅巾,拄杖而入,众人赶紧下拜行礼。
礼毕之后,司马进达抬起头来,看见圣人侧后一人,心下一惊,却也无话可说……因为那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牛督公。
“事情都知道了,你们都什么意思?”皇帝坐姿随意,言辞也随意,根本就没有让司马进达汇报情况。
“回禀陛下,臣以为可以唤吐万老将军过来,以作试探。”一人立即出列,正是国舅萧余。“免得伤及无辜,或者误会。”
“你倒是心善,也心急。”皇帝嗤笑一声,复又去看他人。“齐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