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围沉默了一下,周围人也没有抢答,而片刻之后,这位负责此次行动的王翼部分管方才缓缓开口:“都怕!”
“那你是怎么安抚的?”张行目送黄骠马被送入马厩,驾轻就熟朝着营地内的一处地方而去,周围人纷纷跟上。
“我告诉诸位头领,让他们依次往下传达,咱们这次的根本目的是接应登州白总管,而非是要主动作战。”马围一边走一边说。“其次,便是作战,东夷人也不可能是倾国之兵,十之八九是一支两三万追击或阻截部队,最多最多是一支追击部队、一支阻击部队外加一支水军从河口登陆……而便是这般,咱们也不怕他们;至于大宗师,我也说了,咱们有十三金刚,有雄天王跟白总管,并不怕他们。”
张行再三颔首:“是这个说法……真龙呢?”
“真龙……我觉得便是有可能遇到,也不该跟军士们说。”马围坦诚相告。
“对的。”张行开始爬坡。“这是对的,没必要跟他们说,说了只会引发军心浮动,疑神疑鬼,更不要说真遇到了,也不会让他们上,这十二营兵马,就是为了做接应,而不是让他们对付真龙……对付真龙的是我们。”
“真龙真会出来?”刚刚抵达的王叔勇明显好奇。
“不大可能,但咱们作战得以防万一。”张行继续爬坡不停。“而且我得告知你们一些实情……白总管被卷到东夷,十之八九跟至尊真龙有关,所以,咱们这次遇到真龙至尊的情形,肯定不是‘万一’。”
身后众人明显一滞,连爬坡的速度的都慢了些。
不过,很快就有人越次跟了上去,却是学着那些登州少年披着彩色罩衣的刘黑榥,其人上前几步,便大声来言:“要我说,早该遇到了!咱们黜龙帮如今多大威势,就算是薛常雄跟罗术还没拿下来,地盘也有整个东境、整个淮北,外加大半个河北了,到这份上,有些事躲不掉的!今天没有落龙滩见见青帝爷,明天去打北地,难道就不去拜拜黑帝爷了?真到了一统天下的时候,首席都是叫陆上至尊的!”
“这话有道理。”张行回头来笑。“若我是陆上至尊,那咱们刘大头领也是有真龙风范的。”
周围哄笑一阵,纷纷跟上,反倒是刘黑榥本人明显一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再跟上时也没有再说话。
开口的是莽金刚:“其实诸位兄弟也不必太慌张……时候不一样了,至尊是不会亲自下场的,最多最多是露个脸,说几句话,平素也就是刮个风下个雨,哪里会真的动手?我估计最多最多,就是此地的分山君、避海君露个面。”
“分山避海君露面又如何?”张行来到坡顶,驻足回问。“咱们总得从最恶劣的情势做个计较。”
众人忙不迭颔首,就势在这个小坡上按照帮内身份站好,然后看向最近明显新剃了头(也可能是自家用真气刮的)的莽金刚。
“真龙是这样的,大家不要以为真龙便是无敌的,真龙强不强?确实强,而且就是强在一则通人性,二则非人力所能及。”莽金刚作为一个半专业人士,倒是言之凿凿。“通人性大家都知道,可非人力所能及,却不是说战斗,而是某种能耐……譬如分山君,就是钻山分野;又如避海君,就是括海起潮;还有那北地凡人最常见的吞风君,就是吞吐寒流;呼云君呢,就是召唤云雾……”
不少人恍然,也有不少人似乎早就知道。
“大家想一想,分山君起了地震,凝丹的真就怕了?飞起来就是。而且落龙滩本地多泥沼之地,周围都是荒滩,起了地震又如何?”莽金刚继续来作讲解。“倒是避海君,若起了潮水,就不得不防了……况且,避海君是受那边的敕封,咱们出兵,更要提防。”
众人议论纷纷,毕竟,避海君涨潮这个事情,之前三征中可真是印象深刻,唯独开了这个话题的张行,此时反而有些出神,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其人方才回过神来一般发问:“若涨潮如何?咱们可有防备?”
“有两个策略,但都一般。”马围随即开口。“一个是顺着几条小河,趁着秋日水涨运送一些小船进入落龙滩,还有一个是从海路,发一些海船……后者是主要手段,集中了东海跟琅琊的海船,李子达大头领去大劳山就是为这个,但总体来算,船只还是不足,尤其是以接应近十万俘虏流民为主时,就更是显得杯水车薪,只是勉强够咱们这十来个营必要时承载。”
张行点头。
“其实也不必太过忧虑。”徐师仁忽然插嘴。“若是东夷人用兵,双方在野滩交战,敌我混杂,如何起潮?若是东夷人不用兵,强行召唤真龙起潮,那便是天灾一般了,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便是……何必非要争高下?”
“徐大侠说的有道理。”程知理也插了嘴。“咱们是去接人,又不是学那死皇帝要灭了人家……怎么就要动地气唤出来真龙?更不要说学之前不计自家儿郎生死平地起潮了!”
大家纷纷颔首赞同,确实是这个道理。
张行想了想,也是无奈:“若真是涨潮,咱们也没办法……海船就那些,河北那边的海船就是这次登州军放弃在东夷的船队,徐州的海船更是在三征时就丢在了东夷……咱们算尽力了,反而不必挂虑。但若是没有涨潮,只是真龙出现又如何应对?”
众人复又去看那光头。
莽金刚摸了摸光头,诚恳以对:“真龙抛开自证或者至尊所授的神通,其实便是一条,就是祂自家的身体……真龙的身体不是什么骨肉那么简单,祂的体型便是祂自家真气显化的大小,而且鱼尾便能游水,鹿角便可知福祸,神通多多。”
雄伯南明显一愣:“只是如此?”
“这还不够?”莽金刚明显无语。
雄伯南摊手:“我也能显化个几十丈真气出来,也能飞起来,那司马正的巨人你们也见过……”
“天王晓得真龙有多大吗?”莽金刚愈发无语。
“真显露真身,百丈也是有的。”张行插嘴道。“或许更大,记不得了,反正堪比山丘……虎首、鹿角、蛇身、鹰爪有四、鸟尾分三叉。”
周围一时沉默。
“这是分山君……”打破沉默的是白金刚。“首席见过?”
“见过。”张行抬手往东北面一指。“当日二征,自那里逃回,恰好就是分山君自那里钻出……打了个照面。”
“首席,这不是黜龙的时候……”马围勉力提醒。
“自然,但还是那句话,心里总得计较一下。”张行看着莽金刚来问。“分山君去了地震,还有百余丈真身,如何计较?”
“想要计较百余丈真身的巨龙。”莽金刚忽然开口。“其实按照刚刚天王的话来算就行,总得有十二三个同心同德的天王才行。”
“可惜我们只有一个天王。”张行幽幽以对。“加上白总管也不过是两个……”
“白总管一人胜我三人,与司马正仿佛。”雄伯南诚恳言道。“十三位金刚加一起,也抵我三个……若是其余人能再抵我三四个……”
“账不是这么算的。”莽金刚无奈解释。“我们结阵,最多是防御抵抗,况且我们能抵抗三位天王,却未必能受十位天王合力一击……至于其余人,即便是大家加一起实力够了,有几个能在空中稳住结阵的?真龙怎么会落地跟你碰?”
“那便是没法子了?”张行若有所思。
四下没有回应。
说实话,进行到现在,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了,张首席可能是当年做排头兵的时候,对分山君有了心理阴影,所以放不下了,这才追着问这个。不过,大家也都觉得张首席有些过虑,只是去接应白总管,便是中间有些真龙神仙身影,也不至于会交战……最多最多,就是大家担心的会起潮,真这样的话,就当是天灾便是,反而没有多少念头。
“首席,要我说,咱们走的是落龙滩南路,最麻烦的是潮水,其次是地震……而与这些天灾相比,真龙真的跟我们打起来,反而不会有太多伤亡,大不了跑就是。”莽金刚适时提醒。“能耐到了,自然要分高下,能耐不到,只做是天灾,没什么可想的。”
“说的好,说的对。”张行想了一想,挥了下手,倒算是坦荡。“我不该过分想着什么黜龙之事,咱们这次的主要任务是做接应,应该以这个为准……说说进军安排。”
“戍卫营就不去了。”马围恢复精神,努力来言。“十二营兵马,先锋是曹晨的骑营,已经出发,其余分成三路,一路往北面顺着那边一条河道走,一路从南面大劳山沿着海岸走,以监护船只,然后大部队从此处出发……我意,北路以樊豹、樊梨花为主,南路以贾务根营去支援李子达,其余分步骑,自此处出发,一路向东。”
“可以。”张行点点头。“军事计划就这样,马分管办事是妥当的。”
话到这个份上,周围人都去看张首席,等他下令。
但不知为何,张首席却并没有下令,也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反而是立在这个山坡上,望着远处出神,而且目光不仅仅是停留在东北面那座绵延不断,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天经地义、对他来说突兀雄奇且有巨大意义的山脉,包括东面消失的视野尽头的荒滩平原,东南面的丘陵、海面,也全都在目光之中。
停了片刻,张行方才笑了出来,然后左顾右盼来言:“诸位,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一进来就来此地吗?”
众人自然不解,便是身后秦宝晓得,此时也不会插嘴。
“当初三征,前方水陆主力一起大败,损师数十万,全军沮丧,而当日我就是在这个坡下,以伏龙卫常检的身份持刀做护卫。守到傍晚,忽然一个来战儿营中公干的刑部吏过来,寻到刑部侍郎王代积,说是前方周效明水师大败,其子周行范口出怨言,要杀官做反,王代积是个有计较的,便来看我,我则一刀杀了此人,却又惊扰了坡上的皇帝。”
张行娓娓道来,周围人都听得入神。
“然后我又上前搪塞,说是看到一只仙鹤从此处飞起,一时按捺不住,起了动静……结果大败之下,皇帝直接赏了我武安郡太守的职务……从那时起,我便晓得,得造反了!”
众人各自一振,都想继续听下去。
孰料,张行立在那里,却闭上了嘴,停了许久,方才望着前方的山海平野吐了一口气出来:“诸位兄弟,今天咱们站到当年曹彻跟大魏权贵站的地方,虽然气势上差了许多,大营也空荡荡的,但到底是站上来了……所以,总得记住,不能把指望放在什么仙鹤上面的……走吧!不要耽误了,即刻出兵!”
众将凛然称命,纷纷往下归营。
这个时候,秦宝方才跟上一步,低声来问:“所以,三哥不准备往山里走一遭了?”
“不去了。”张行一边往下走,一边平静叙述。“等咱们老了,退休了,再来历险吧,现在每时每刻都应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秦宝克制住了对“退休”的吐槽,安静的随对方走了下去。
下午时分,全部十一营兵马便已经汇集起来,随即樊豹、樊梨花兄妹二人先行出北门,贾务根出南营……张行也上了黄骠马,将甲胄打包挂在马后,然后便目送中军大队的前军,也就是王叔勇部出营。
但也几乎就是这个时间,不知何时,渐渐有人看向了北面的天空,彼处,似乎有一股乌云正往此处飘来。
张行也很快察觉到了这一幕,然后他迅速意识到那是什么了,这一幕他见过了很多次,属于正常的自然现象——一大群乌鸦而已。
冬季之前,乌鸦会合群,往往会形成万只以上的巨大集群,看位置,应该是从东北面山中出来,往周边田野集体觅食的。
很合情合理。
然而,即便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当数万只乌鸦铺天盖地飞过营寨,并在略显破败的登州大营周边盘旋了几圈方才离开后,还是陷入到了某种奇妙的情绪中。
“传下去,让所有军士都知道,这是黑帝爷在保佑我们。”张行在马上与马围做了吩咐,然后目光扫过从自己身侧路过此时却惊愕停驻的一营兵马……这是苏靖方的营,其中一些军士身材高大突出,皮肤微微发红,明显是红山人……然后却毫不犹豫,打马引着自己的大旗出了大营,往东面荒滩而去。
且说,落龙滩是一个条状、甚至算是扇形的水沼洼地,本质是一个河道的样子,所谓北面山中出来,南面入海,然后中间许多河流注入,宽度迅速扩大,窄处几十里,宽处几百里,全都是泛滥的咸水、淡水沼泽地……以前的时候淡水和咸水之间还算稳固,算是有独立的生态体系,就是一个盐碱沼泽群……这种地形,非常常见,在大河入海口北侧豆子岗就是,只是落龙滩面积更大而已。
但最近一二十年内,因为三征缘故,多次咸水上涨,直接破坏了此地的生态,便是周边,也因为咸水反复浸泡的缘故,沦为了植被难存的荒滩,只有少数河道周边还有些生机,却只是芦苇荡而已。
这也是白有思之前沿着河流进发的缘故。
不过,落龙滩西侧却有着一条康庄大道……怎么来的?不问自知,曹彻修的嘛。
没法跟官道比,但比另一边的沿河通道要方便太多。
张行仲秋第二日出发,不过四日,便来到了落龙滩的核心区域前,也就是那边被破坏了生态的沼泽洼地区。
而也就是同一时刻,在落龙滩另一侧的白有思等到了王伏贝。
后者给她带来了一个“惊喜”。
“你追到人了?”细雨中,白有思看着对方拎着的首级,难得有些错愕。“怎么追到的?何处追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