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张大首席依旧不吭声,只是朝着对面一拱手,便与白有思、贾越一起坐到大司命对面。
见到张行如此反客为主的姿态,两位新来的司命不由斜眼来看,而大司命倒是神色如常,等蓝大温也落座了,方才含笑开口:“张首席,听说白三娘也到了,怎么也要见一见,恰好我们这边黑岩卫的黄司命与青龙卫的乌司命都来了,他们对之前谈的条件有些不清不楚,想再问一问……”
张行只是点头,白有思也只能拱手,引得那陆夫人多看了好几眼。
而简单的招呼以后,堂内明显沉默了一阵子,又经历了一些眼神交流,才由新来的黄司命开口:“张首席,我看你给的条件,明显是要在北地设行台,那敢问届时北地这里荡魔卫与行台并立,权责如何划分?”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看了一眼许敬祖,后者得到应许,立即扬声做答:“不瞒贵方,基本的军、财、民、工、教必须要纳入行台,否则何必应许荡魔卫的诸位那么多头领和大头领?不就是为了方便兼任实职吗?当然,诸如祭祀节庆的事情还是荡魔卫自属,包括部分纠纷裁决权,大部分荡魔卫直属产业,我们也尊重北地传统人心,愿意让出来,约个五十年、一百年的期限,再做处置。”
“若是这般说,岂不是说我们荡魔卫被你们黜龙帮吞并了?”黄司命蹙眉来对。
许敬祖去看张行,眼见后者殊无表情,便笑着与对面之人来讲:“若是黄司命觉得不妥当,也可以让荡魔卫吞并我们黜龙帮,然后各地设司命,允许我们黜龙帮的人以个人身份加荡魔卫来……只要荡魔卫确保大司命是我们张首席的,河北、东境、淮北各地司命也都是黜龙帮出身,然后按照荡魔卫家法一起开会议事,平日听大司命指派,其实也未尝不可。”
黄司命愣了一愣,捻须不语,其余几位司命也有些尴尬。
过了片刻,换那乌司命缓缓开口:“张首席既存了免动兵戈之意,为何此时大军还在攻打南两城?”
“乌司命,咱们莫要弄混了因果。”许敬祖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轻松了。“天下四分,黜龙帮全据河北如卷席,临到春末便已经来到北地跟前,是不可能在幽州空耗整个夏秋的,否则便是帮中哪位头领的老母也要来问,如何坐失良机,将来在它处坏掉许多儿郎性命?换言之,是必须要打,所以我们首席才为了北地苍生来求和,而非是为了求和才让后面装模作样打起来……两者截然不同。”
到了此时,莫说几位司命,便是大司命与那陆夫人还有白有思都忍不住来看这年轻的黜龙帮文书。
而那乌司命被憋得难受,大概性情也有些不耐烦,便终于抛开这些浮皮,说到今日最关键的一条了:“黜龙帮对北地势在必得,可北地却不止是荡魔卫一家……你们黜龙帮准备如何来对镇守府八公?难道要学眼下对落钵城一般给挨个敲了?”
许敬祖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复又看向了张行,他心里清楚,这种关键表态还得是这位首席才行。
张行面色不改,终于开口:“乌司命所言极是,既要寻机与荡魔卫合力,自然要将八公挨个敲掉……不然呢,留着他们过年一起炸面团吗?”
这下子,石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没办法,这几天闹闹腾腾是干什么?陆夫人匆匆赶过来斗智斗勇的所为何事?荡魔卫最大的外力牵扯是哪里?
其实人尽皆知。
“张首席。”黑延冷冷开口。“荡魔七卫与镇守八公素来对立是真的,但却不是你拉一个打一个那般简单,因为荡魔卫跟北地是一体的,荡魔卫便是再日薄西山,也抓着整个北地,要为整个北地局势负责,你若想存心让我们跟镇守八公之间势同水火,那便是小瞧我们了。”
张行点头:“我自然晓得这个局面,但是诸位,我也实在是不愿意遮掩……那就是即便荡魔卫跟我们合为一家,下一步也是要敲掉镇守八公……非要说有些素来合作的镇守府子弟,那我们给他个身份,继续任用便是,但也要打掉镇守八公,去其规制,建立郡县……否则还是那句话,我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直接在打下南边两城,要个名义上的盟约不就行了?”
原本石堂内颇有几人在愤愤之态,但中间听到郡县二字开始,便如中了定身咒一般瞬间无声。
很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说法,而这两个字也的确给了他们很大压力。
许敬祖见状,不失时机来插话:“诸位,你们莫要忘了,北地镇守八公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中原豪杰北上,逼的北地内里改荡魔卫变镇守府吗?而千百年来,中原豪杰一而再再而三往北地来,逼着北地改制,莫不都是失心疯?而这种举止,不也正合了上次我们首席的言语吗?大势如斯,不在此就在彼,诸位何必徒劳做一棵违逆大势的逆风野草呢?道理我们首席委实说透了!再计较就没意思了!”
此言一出,陆夫人殊无言语表情,蓝大温却看向了坐在尽头的大司命,而眼睁睁看着后者并无半点反应,这位安车卫的司命却是终于大怒,直接起身呵斥:“你们想要投降做人家的狗,那便自家去做,反正这卫中是你们说了算!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且与我先说一声,我好卸了这个司命的职责,去专心给人拉车运货!”
说完,竟是拂袖而去。
蓝大温一走,石堂内的气氛不免更加沉闷,过了片刻,那大司命更是一声叹气,然后终结了这场蛇头蛇尾的会谈。
被赶出了石城,尚未来到下面馆舍,许敬祖便迫不及待,难掩喜色了:“首席,总管,这事竟是要成了!”
这话自然有些道理,那蓝大温被压得破了防,本身就说明荡魔卫高层讨论中他处于弱势……按照某些高端电影里的说法,谈判的时候最大的忌讳就是一方展露出内部意见的不一致。
几日前,贾越稍微露了一下偏向北地本土的立场,晚上就被人灌醉送回来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今日又如何呢?
“如何就要成了?”张行轻易打断对方。“咱们到底是外来的,没有这里的根基,只能指望几位司命和大司命能高屋建瓴给个好结果,千万不要得意忘形,更不要激化矛盾。”
“是。”许敬祖肃然以对。“首席所言极是,往后几日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行点点头。
倒是白有思搭着凉棚去看这黑水旁的偌大城市,给了一个莫名的判断:“依着我说,怕是没有几日了……”
“怎么说?”张行认真来问。
“现在局面摊到这份上,他们再等下去还能等到什么?等李四攻下南面两城?还是那个刘文周敢来?”白有思若有所思。“总不能是等至尊开口吧?”
“不错。”张行想了一想也笑了。“只是几位司命之间商议,几日也就够了,如今你又来了,他们之间也闹僵了,除非确实还有什么可等的,否则也该揭底了。”
两人猜的一点都没错。
且说,今日恰好是四月月中,到了晚间,头顶双月如盘,照的满城辉光熠熠,而因为白有思到来,再加上来到这黑水畔反而能偷得清闲,于是张行便约了城内一家饭庄,点了些北地菜肴,叫了几坛酒水,就在馆舍院中摆宴赏月。
结果,两杯酒刚刚下肚,几盘菜还冒着热气,一碗面都没吃完,便有一名直刀武士随着送菜的进来,说是大司命有请。
众人无奈,便要起身一起过去,这武士便再度强调,只请了张首席和白、贾两位大头领,请不要带随员。
这下子,几人反而精神一振,晓得戏肉到了,便立即应声,让秦宝留后,就要直接过去,唯独贾越,张行眼瞅着对方回到屋内,将自从入了北地就没佩戴的惊魄剑带了出来,然后才一起动身。
还是那条路,上了石山,直奔黑帝观,也就是在这里众人准备转向那个石院时被领路的武士制止了。
“大司命在神仙洞里。”武士抬手一指。“从石廊前头的凹口下去就行。”
三人没有停顿,快步进了这黑帝爷成道的根基之地。
入了这天然石室,果然见到弃了黑氅的大司命本人,戴着武士小冠,披挂一件黑色的半身甲胄,挂着一套黑色战袍,然后正在石室正中央的一处石壁前手舞足蹈,眼瞅着就是北地特有的战舞戏,当初高督公擅长的那个。
眼见如此,贾越不敢怠慢,快速上前对石壁行礼。
其余两人却走的慢了些,而且沿途四下打量……然而,打量来打量去,也没发觉这神仙洞有什么玄机。
非说特色,那就是一个字,大!
外面看起来也就那样,但真走进来就发现,这个天然石室对于人而言非常宽阔与高深,地面和墙壁被人为打磨后形成了明显的功能性区划,除了房顶比较高外,跟外面的石头建筑内部没什么区别,几乎算得上一个六面包裹的小城……可以想见,这在黑帝爷那个时期,是一个多么出彩的军事、生活根据地。
就是这个大石头洞,造就了黑帝爷麾下部众那种带有根据地的酋帮活动形式,继而影响了整个北地,诞生了荡魔卫叠加战团的组织架构,继而影响到了整个天下。
但它真的就是一个大石头洞而已。
神奇的永远是人。
来到石壁前,张行和白有思一起抬起头来,却是不约而同心中一声叹气——原来,中央光滑巨大的石壁上,只有三个金文形态的字而已,虽然对金文似是而非,但这三个字却不知为何,乃是一眼而知,正是天、地、人!
张行一声不吭,躬身一拜,然后肃立静候大司命跳完舞,也就是这个期间,陆夫人也孤身至此,后者也来一拜,然后朝几人微微含笑颔首,方才立定,似乎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人白天口口声声说要铲平镇守府八公一般。
过了片刻,大司命跳完了舞蹈,负手立在一侧,便望着头顶石壁娓娓道来,乃是做了个张行前世参观时导游一般:
“想当初,青帝爷教授文明,百族昌盛,但也很快起了隔阂,相互兼并起来,到了黑帝爷降世的时候,虽还有其他的部族存世,但人巫妖三族的气势已经势不可挡。
“可也仅此而已,因为当时除了三族之外,还有许多真龙横行天地,山野湖海中也有许许多多那种得了真气然后显化神异的存在,他们有的善,有的恶,有的干脆与野兽无异,还有的直接受至尊庇护,但总归与三族凡人秉性不符,而且有相争之态,这就使得所谓邦国内里联系都难,遑论建起如今这种国家了。
“黑帝爷诞生在晋北与河北那边,具体位置已经不可考了,祂幼年时父母就亡在外面的神异之中,据说祂还有个姐姐,作为祭品也亡在某个神异口中,再后来不用想也知道,稍微长大一些,祂就大杀四方,把部族周围的神异杀了个干净。
“但因为居于河北腹地,杀了一个,总还有三五个其他的再过来,而且还要与四面八方的其余部族打仗,还要应付部族内里的贵种的防备,祂便觉得有些不耐,再加上后来遇到一条真龙,极有手段,便干脆弃了河北之地,北上至此,再起基业。”
张行听到这里,眼皮一跳。
“祂老人家想的很简单。”话到这里,大司命也扭头来看张行。“既然在河北那种地方杀了那些神异,周围总还能补上来,那干脆从全天下的最北面杀起,从头到尾杀的干干净净……结果,祂也在黑水这里遇到了吞风君,吞风君让出黑水与这石室,自家去了天池,祂老人家就在这里自行领悟了弱水真气,还聚集了一些愿意追随祂的豪杰。
“因为祂不敬那些真龙,不敬那些神异,甚至不敬真龙出身的彼时唯一至尊,所以才只敬天地人,也还是因为如此,干脆斥那些神异为魔,所以从神仙洞里出来的这几百好汉,就号称荡魔卫……”
“闻之令人神往。”白有思怀抱长剑,难掩幽幽神色。
“这是自然。”大司命点点头,也有些感怀之态。“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就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