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一一记下了,“好,”他轻声说:“你以后提醒我一下就是了。”

沈星此刻,有一种努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数倾倒而出的隐约感,仿佛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裴玄素关心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沈星眉眼三月草长莺飞,星光坠落江河,只是那张青春标致的面庞上,总笼一抹轻愁。年纪小小,心事重重,最近两天还经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沈星一下子噤声:“没,没什么呀。”

她笑了笑,这么说的。

难道她还能告诉裴玄素,她担心她是那个徐家的事实很快会暴露吗?

越接近龙江,她心潮起伏之余,还很忐忑,她知道,两人很快就要面对现实。

他们会分道扬镳吗?

……

船行破水,第二天申时,终于抵达龙江府城七十里外的川沙镇江域。

气氛凝沉到了极致,所有的一切霎时密锣紧鼓起来。

离得远远,便见旌旗招展,舟师林立兵甲严阵以待。两艘红漆大官船几乎同时靠岸,码头等待迎接的人极多,乌泱泱文官武将甲兵车马,不少人望见这两艘分属两宫的大船,不禁暗暗呼了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

岸上码头统共分三拨人,一拨太初宫女帝麾下,另一拨不用说就是皇帝的,至于最后一拨则是剿叛军将领。

因为龙江惊变,女帝遇刺当日,两夷水西家的首领宣慰使奢威也被杀身亡了,两夷哗聚,最后起了叛乱。

两宫人马泾渭分明、分站一边,呈对峙剑拔弩张的态势,为首者不时冷冷扫向对方阵营。中间站的则是中立派的平叛水陆二师指挥使及将领,为首将领不禁互相对视一眼,都没吭声,迎了上去。

沈星站在甲板一侧中部的位置,大船拐近码头的时候,她望着凛风中乌泱泱的人面,这时候大船上所有人基本都出来了,以英国公寇承嗣为首,站在船头方向,与案上相对。

船上船下,锐利的目光一触,那种紧绷到极致的氛围几乎一触即发。

沈星捏着拳头,她看见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脸,曾听说过大名此刻对上号的。

这次龙江现场,可谓群英荟萃,女帝这边为首者,是差一点封了太子的女帝亲侄英国公寇承嗣,稍后一些的还有西提辖司兼宦营提督赵关山和闫江侯羽林卫指挥使窦世安等人,至于岸上还有寇承嗣的亲弟弟、今年二十一岁的闫江侯寇承婴。

皇帝那边,淮安侯郑御、新吏部尚书高子文等人,包括沈星的姐夫楚淳风,还有当今嫡长子大皇子秦王楚治。朝廷新贵,有文有武,个个精英。

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次女帝这边带来了裴玄素,而皇帝那边则带来了昔日龙江府伊裴文阮手下的司马王钦。王司马是府伊副官,裴文阮昔年的心腹。

后者一见静静立在另一艘船头的裴玄素,立即低下头。

楚治等人快速将王钦带下了船。

这里很多人都是数次折返龙江的,匆匆返回东都不过为了面禀,此刻一见那边动静,心当即一紧,寇承嗣喝道:“带上裴玄素,快走!”

……

龙江浔江一线往南,地形复杂多变,往东水网密布湖泽,又山多林密,尤其龙江往西,号称十万大山,连绵不绝,各族夷民众多。

本朝在龙江浔江一线布置的水师陆军,是内陆非常重要的战略部署之一。水师既负责镇守,又负责巡护漕运和航线。其中又以几大节点为重中之重,这其中就有龙江。

本朝帝皇,每隔几年就会到龙江或浔江检阅一次水师,正是这个原因。

龙江西去的重山中,有多个夷民聚居州县,其中两个大的宣慰州毗邻龙江。昔日裴文阮这个龙江府伊和位于川沙叽的龙江水师指挥使,两人其中一项重要职责是和两大夷族经济交流维持友好的同时,保持监察。

但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

皇帝麾下心腹及宗室精心布置,等待长达八年,那日黑衣刺客自水面一跃冲天,一船舟师突然倒戈,女帝遇刺,伤重垂危,整个龙江翻天覆地,不管是龙江府内还是水师中的大小文官武将,全部打入大狱。

大约是采取了欺瞒的方式,两夷之一的水西首领宣慰使奢威也牵涉其中了,事发当天还被一刀毙命,整个水西族哗然大乱,少族长奢蔼勃然大怒又骇然之下,自行继位,举族叛了。

目前两夷正和朝廷的平判军呈对峙之势,江面封禁已久,剑拔弩张。

平叛的水师是浔江卫调来的,但女帝遇刺原因,京师也派了护国大将军之子、现任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前来。

两艘大船的人纷踏匆匆,青年挺拔戴甲的蒋无涯和陈臣江指挥使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

平叛不难,一切早就绪了,不过是两个宣慰府而已,雷霆声势快则数日可平。

之所以没动,全因为龙江惊案还没出结果。

陈臣江说:“咱们还是等吧。”不过估计不用等多久了,刚他望见裴玄素王钦两张熟面孔,想来很快就能破冰。

陈臣江不免想起昔日龙江府和水师都尉府的熟人,他不由地长长叹了口气。

蒋无涯俊目修眉,军姿笔挺,他微点了点头。

他没有就两党之争发表任何意见,但目光睃往左边大船时,剑眉不禁微蹙,他刚才……好像望见了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对方侧头避着,但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龙江?

……

龙江的钦差行辕就设在川沙叽,众所周知的原因,分成了两个。

裴玄素在船上也望见王钦了,后者不敢和他对视。

王钦是父亲心腹副手,昔年称之叔伯的人物,为了活命,如今已臣于两仪宫。

但不妨碍裴玄素双目淬冰。

他甚至惊鸿一瞥见到了他的祖父堂兄弟们,宣平侯府裴家的人一直在龙江,一刹有热血上冲脑门,整个脑子嗡嗡的。

裴玄素倏地攥拳,他费尽全身力气,强自按捺住自己。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码头,他轻车简从无数次,唯独这一次,是戴罪而至的。

裴玄素在钦差队伍的地位并不好,他更像一个工具人。寇承嗣带着人快步下船,迎面一个身着深紫华丽圆斗牛服的白面青年,曳撒在秋阳下粼粼急闪,声若奔雷,步履迅捷,他生得眉清目秀肖似女帝,但眉目中一抹倨傲破坏了他面相的隽秀,居高临下,看着非常不好相与。

这人正是寇承婴。

寇承婴一到,立即下令将裴玄素擒住,赵关山伸手一挡:“闫江侯这是做什么?”

韩勃虽不大喜欢裴玄素,但裴玄素现在是宦营的人,唰一声拔出雪亮长刀。

寇承婴那双厉目淬毒一般,龙江惊变之前,女帝驾前也有分阵营的,寇承婴素来厌憎这些窃外权柄的内阉,且裴文阮是女帝遇刺的罪魁祸首背刺者,裴玄素两条都占了,他阴翳目光看裴玄素仿是一个死人。

赵关山沉声:“陛下口谕,龙江之行若有功,一切既往不咎,连擢三级以上,不论任何人。裴玄素已论罪行刑,他现今是宦营的人!”

“好了!”

一切发生只在瞬间,寇承嗣喝了一声:“别废话,走!”

僵持已经持续几个月,女帝一醒,情况猝变,双方立马掉头回东都去找先前龙江府的人,女帝这边用了裴玄素,皇帝那边也翻出一个王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