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路沟后退了一段距离,猫腰坐下来,静看静听着时光的流逝。
疲乏,困顿,饥饿,寒冷,一起缠裹着他,他或蹲或坐在避风的路沟里,看着黑暗越来越浓越来越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在黑夜里一点点微微的天光里,他看了看手表,一点四十五分。他站了起来,但还是猫着腰,走上通向梦家湾的田间小路,无声地向前移动。
走进村里,他贴墙而行,既像一只鼠,又像一只猫。夜的梦家湾是一大汪死的静寂,一整个村庄像是被死亡的大幕罩住了,没有一点儿活的气息,连狗也放松了警惕,也鸡也忘了打鸣——这个冬夜的梦家湾不像是人间的梦家湾,倒像是在幽冥的地下。
梦独来到自家的院墙外,在墙根下蹲伏了片刻,确信周围没有动静,而后,立起身,双手扶上墙头,双臂稍一用力撑起,便跃上墙头,悄无声息地跃了过去。
“啊,谢天谢地。”梦独几乎发出声来,屋门上并未上锁,可见两个哥哥并不看重这个破家,还可见这个家里并无任何值钱的物件。
梦独极轻极缓地推门而入。
外面黑魆魆的,屋子里更加黑暗,梦独只能凭记忆和他超好的视力来找出他心里的宝物了,四年前当兵体检时就是合格的一点五,军中四年多,虽然由于迷读小说而造成视力短期下降成了假性近视,但是后来还是恢复如初了。
光明总是那么奇特,光明里不会夹杂黑暗,但是再黑的黑暗里却总是会透出一丝丝的光明,足见光明的力量。此刻,亦然,梦独竟能模模糊糊看出屋子里一些物件的轮廓。他的身体尽量躲避着那些轮廓,以免发出任何声响。
梦独进了里间屋,在床头上放了个小板凳,双脚踩在小板凳上,手在房梁角摸索,啊,果然无人注意到他的秘密,他将包裹在一起的心爱的宝物们取了出来。
在床下的最里端一角,放置着他的行军包,行军包里有一件军大衣,几件旧军装,还有几本他至珍至爱的文学书籍。他确信,由于哥哥们姐姐们心里对死人的忌讳(父亲和母亲都曾经睡过这张床),由于他们对他的嫌恶和蔑视,他们肯定没有翻看更不稀罕他的东西——但他却并不能将东西全部拿走,以免引起他们的怀疑。于是,他只取走了行军包里的几本文学书籍、内衣内裤、一件八成新的夏季军装上衣、一条白色军用床单以及背包绳背包带,而将旧军装和军大衣依然装在行军包里,并将行军包仍然推到床下最里端的角落——这样可以更加佐证他的死亡。他知道,他的哥哥们姐姐们会将他的所有物件焚烧净尽的,以免晦气沾到他们的身上。他还想起了他的军用棉被,他出了里间屋,在地铺上很容易就摸到了。他想带走它,可是却不能带走它,只能任哥哥们姐姐们把它与他的其他物件一并烧毁或扔弃。
梦独将物品全部包在床单里,并用背包绳捆扎了个结结实实。
虽然屋子的缸里有剩余不多的粮食,甚至有个小口袋里竟装有花生,但梦独没有动,他担心露出马脚引起他人的怀疑。他太清楚不过了,从他得知他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必须做一个死人,比有些人为了逃脱某种惩罚而装疯卖傻有着更大的难度。
梦独想了想有无疏漏,在确信万无一失之后,他走出屋子,站在院落里,在黑暗中仔细将这座屋子、将这个院落看了又看,而后,蹲在墙下,谛听片刻,起身,跃上墙头,轻飘飘地落到地面上,弓着腰身,贴墙而行,无声地走出了睡梦里的梦家湾,朝村东南方向逃遁,他已经作好了下一步的打算,先走出离梦家湾二十里开外,在路边摊点上买几个馒头,然后依然走上无人的远离村庄的原野,在天傍黑之前回梦家湾地界并且卧伏在离耻辱坟地很远处的路沟里——他的好奇心和探险心使他想看看他自己如何被他人埋葬,埋入不能入祖坟之地的耻辱坟地中。
活着的时候犯下罪过,哪怕死后,也依然得继续接受惩罚,接受无数的、一代代活人的嗤之以鼻和永不超度永不翻身……
这个白天,梦独虽然未走得太远,但依然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好在他在大清早时分在一条小路上遇到一个骑车赶往集市卖馒头的中年女人,如愿买到了好几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不必担心这一天会被饥馑所困了。他在田野上走啊,走啊,走累了,就在路沟里歇歇脚,一旦看见不远处有人无意向他走来,他就起身继续走啊,走啊。他本该就此逃之夭夭的,可他太想看看他的葬礼了,他知道,梦家湾人对那块耻辱坟地的嫌恶,对他的嫌恶,生怕晦运上身,是断不会无事找事地踏进令全族人所不齿的耻辱坟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