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躬奉板舆
浙水东西,半纪漂泊。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旐。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
——李商隐,《祭裴氏姐文》(843年)
侍从给主客续了茶。令狐壳士问李义山,后来,你和令尊从浙东去了浙西?
李义山说,正是。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孟公奉旨回京,升任户部侍郎,孟幕解散,先父有幸得到孟公的引荐,去了浙西观察使李翛幕下,职衔殿中侍御史,职级为七品。那年冬天,李愬雪夜入蔡州,宪宗一举平淮西。淮西在打仗,浙西要征粮,先父日夜为赋税钱粮奔走,家母和某都见不到他。元和十四年(819年),窦相国出任浙西观察使,先父留任。长庆元年(821年)春,先父积劳成疾,死在了任上……李义山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令狐子直起身按住李义山的肩膀说,没事,都过来了。
李义山重振精神说,失礼了——当时小子年方就傅(十岁),有位姐姐(徐氏姊),已经出嫁,小子是长子,便带着家母和弟弟(李羲叟,字圣仆),跪了窦相国,窦相国十分怜悯吾一家,按五品的常例,给足了当月的俸禄,另赠了一个月月俸,还出钱雇了脚夫,帮忙运送灵柩回乡。
令狐壳士说,窦相国仁慈,确实是破例按五品以上抚恤的,义山讲得很确切。子直、纶,你们也要记住,贞元十二年(796年),德宗有令:应文武朝官有薨卒者,自今以后,其月俸宜皆全给,仍更准本官一月俸钱为赠。所谓“薨卒”,也是有定制的,三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从六品到庶人称死。
令狐子直和令狐纶说,父亲,记住了。
令狐壳士对李义山说,就傅之年,便要扶灵返乡,想必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李义山说,承蒙窦相国关怀,除了通关的过所,还发了一份使帖,恳请沿途各州县通融,所以一路上倒也顺利,没有碰到特别为难的事,只是晚上有些难熬……
令狐子直问,是要守灵么?
李义山说,是的,沿途客舍担忧客人忌讳,不让停灵到客房,只能放到马厩或柴房,晚上某就在灵柩边上打地铺。头几日不免惊惧,晚上起风的时候,似乎有鬼魂出没,后来想到,就算先父魂魄归来,也一定是来看望母亲、某和弟弟的,便不再害怕了,马厩和柴房也变得热闹起来,某听到老马的喷嚏,饿猪的肠鸣,还有蛇鼠追逐的声音……灵柩里的先父是最安静的,从来不曾进入小子的梦乡,他无声地躺平,却让小子逐渐确信,他真的死了,变成了护佑小子的神祇,在他的庇护下,无论夜晚多么漫长,也有破晓的时候,无论归途多么遥远,终有抵达的一天。
令狐壳士问,你们母子走了多久?
李义山说,七七四十九日。吾等走的是水路,沿着漕河(隋唐大运河)逆流而上,白天扶棺乘船,晚上靠岸投店。吾等从润州(江苏镇江)出发,先横渡长江到扬州,进入山阳渎(淮扬运河),然后北行至楚州(江苏淮安),又西行入淮河,最后经洪泽湖,西北入汴河(通济渠)。入汴河前,船只频频遇险,阻塞不前,但最后都平安渡过了。入汴河后,河水宽阔平静,河堤都是大道,马上的人和船上的人招手欢呼,母亲也不再晕船了。两岸的榆柳渐浓,不久之后就到了汴州(河南开封),看着高耸的城墙,母亲说,义山,娘饿了,上了岸,给娘来碗水盆羊肉。船只进城靠岸,客商卸茶课税,吾等来到桥市一侧的面摊上,每个人都来了一大碗水盆羊肉。母亲看着吾等喝光最后一口汤,说道,孩子们,吾等一定要活下去。
令狐壳士说,你有一个好母亲。
李义山说,是的,家母身体羸弱,但是心志坚贞。吃完水盆羊肉,吾等离开汴州,上溯到了汴河的起点——郑州荥阳板渚渡口,吾等抬棺上岸。某第一次踏上故土,举着丹旐(招魂幡),走在拉着灵柩的板舆(板车)一侧,叔叔李处士哭喊着从远处奔来,吾等船行了一千五百里,历时四十九天,见到了族人,才算是回到家。
令狐壳士说,十岁少年,千里扶灵,义山当得起一个孝字。
令狐子直和令狐纶也拱手称誉,李义山回了礼。
令狐壳士说,听义山讲为父亲扶灵的事,让某想到为宪宗扶灵的事,那是在元和十五年(820年)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