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甘露事变:虚构祥瑞和真实屠杀(三)

三、甘露

郑州仕子们议论不已,徒生纠纷,李义山找来史书,彻夜苦读。天明时分,他情势迫切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景象幽深的大梦,他梦见自己走进了庙堂,旁观了虚构的祥瑞和密集的凶杀,一觉醒来时,他脖颈上一圈热汗。

天上日头惨淡冰凉,有如泛白的剪纸,炉中炭火已经熄灭,触手之物均僵硬无情,李义山吹开火褶子生出新火,炉腔的灰烬粘到他的额头上,他正要稍事清洗一下,家中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来者胡服打扮,短衣翻领,长裤革靴,头戴纬帽,身材清瘦,面目温润。他开口道,可是义山君?

李义山听到是婉约女声,音调如泣如诉,便认真打量来者,只见她眉如远山,眼似幽潭,看一眼,就感觉像是要被扯脱下去,这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他立刻想了起来,惊喜地说道,是少阳真人么?

少阳说,义山君好记性,贫道宋少阳。

少阳不期而来,李义山十分欣喜,他出门买来无数蒸饼、果子,好生接待。少阳看他忙进忙出,无奈地说,义山君不必客气。

李义山问,华阳真人近来可好?

少阳说,华阳姐姐近来很好,很喜欢义山君的《燕台诗四首》,只是不见有人为姐姐写一组《碧城三首》?

听到华阳、少阳也暗知了桃叶、桃根之事,李义山顿时一脸羞愧。他红着脸说,少阳真人,寒日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少阳说,看到你就生气,差点忘记正事。——少阳自宫中来,公主差少阳传个紧要消息。

李义山自忖道,公主素无音信,今日差少阳前来,定是有非常之变。他连忙说,少阳真人请讲。

少阳说,本月二十一日,先是大将军韩约禀报皇上说,左金吾卫听事厅后石榴树上,昨夜天降甘露……

李义山问,果真有此祥瑞么?

少阳哂笑说,何谓祥瑞,(韩)退之先生不是说了么,“草色遥看近却无”。

李义山说,少阳真人词锋犀利,绝人远甚——如此说来,“甘露”只是借口,诱使君臣佐使移步左金吾卫听事厅而已。

少阳说,义山君倒是不笨——当时,宰相李训率百官朝贺,而后劝皇上亲自前去观看,并接受上天恩赐,皇上首肯,坐软轿出紫宸殿,登含元殿,先命李训和门下、中书两省官员赴左金吾卫听事厅察看,过了许久,李训等人回禀说,露浓沾衣,尝之不甘,料是寻常雨露,不似祥瑞。皇上不喜,轻斥道,怎么会这样?(仇)士良、(鱼)弘志,你们带着太监们再去看看。宦官首领仇士良、鱼弘志领命而去……

李义山霍地站起身说,义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仇士良参与拥立今上有功,却被宦官首领王守澄压制,他曾任内外五坊使,成天养狗驯鹰,抱怨王守澄。七个月前,李训、郑注一党决意“以宦制宦”,于是起用宦官仇士良,任命他为左中尉,分管一半禁军,夺去了宦官首领王守澄五分权柄。大约两个半月以前,李训、郑注一党密言请除宦官首领王守澄,皇上派宦官赐以毒酒,鸩杀了王守澄,现在轮到宦官首领仇士良了。仇士良、鱼弘志二人带着一众宦官前去左金吾卫听事厅,听事厅为韩约控制,恰合聚而歼之,然则,这非但不是“甘露”,而是政变……

李义山说到这里,心跳加速,呼之欲出,他停顿下来,待平复后说,有唐以来,政变有三,玄武门之变,太宗杀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神龙政变,宰相张柬之逼迫女皇武则天退位;唐隆政变,玄宗诛杀韦后,“甘露”之事,当为其四。只是郑注为李训所忌,两个月前,李训以中外呼应之名,让其离京出任凤翔节度使,李训一党已无知兵之人,右相王璠,历任御史中丞、御史大夫等文职,韩约,历任水陆运使、榷盐使、太府卿等杂职,领左金吾卫仅三日,都没带过兵,也没打过仗,“甘露”之事,必然危矣!少阳,随后发生何事?

少阳说,没想到义山君还有运筹帷幄之才,见一叶落而知岁将暮。当时,仇士良等离殿后,李训让王璠的河东军部属入殿听旨,王璠双腿发抖,一时不敢上前。另一边,仇士良到听事厅查看甘露,看到韩约十分紧张,脸色大变,汗流满面,便觉得奇怪,问道,将军,你怎么了!韩约不能答,忽有大风起兮,吹翻一方帷幕,只见幕后甲兵重重,兵戈相击,仇士良拔腿就跑,守门人正要闭门,仇士良大声呵斥,夺门而出,随从宦官狼奔豕突,不待韩约下令格杀,已逃离了十之八九。仇士良等跑回含元殿,报告今上,金吾卫有变。李训急呼金吾卫士,上殿保护皇上,每人赏钱一百贯。仇士良大叫,事情紧急,请圣人回宫。众宦官立即抬起软轿,把今上扶了进去,冲破殿后屏风,向宣政殿飞奔,李训攀住软轿不放。金吾卫士已经登上殿台,挥刀攻击,仅杀死砍伤十余人,其余尽皆簇拥皇上逃走,软轿进入宣政门,李训仍在喊,陛下不可回宫。皇上说,好了,住口!有一宦官猛击李训胸部,李训栽倒在地,软轿抬入宫城,宫门立即紧闭,只闻宦官山呼万岁之声。

李义山听完,呆坐席上,他十分惊愕,而后愤然道,一位将军,不能擒杀一个宦首,两殿伏兵,居然走漏一干阉人,李训一党,谋划不周,行事不决,勃然而作,突然而败,委实可怜可恨,如今,恶宦凶徒定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出禁军尽屠文武——他们开始杀人了么?

少阳说,宦官首领仇士良遣神策军截杀了中书、门下两省官吏和金吾卫六百余人,接着紧闭宫门搜寻各司,各司官员、军士及办差人员,都被杀死,又是一千多人。现在千余骑兵出城捕亡,千余骑兵大索城中……

李义山说,铁蹄踏向了每一条街道,今上的宫殿到义山的陋室,一千片刀锋,洋溢浮沉,雪花明月,少阳真人虽千万人,直行而来,义山十分感动,只是不知公主有何交代。

少阳惨淡一笑,又正色道,公主对义山君有一不情之请,凶徒背城,臣民草芥,盼望义山君惜身重命,不言国事,不去天街,不作布衣之怒——义山君能应吗?

公主的请求,像楔子一样打进了李义山的喉咙和关节,他沉默下来,一动而不能动。他不是决绝的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是李太白的意气,不是他李义山的风格,只是这情深义重的叮嘱,又在提醒他,斯时斯世,无能为力。他十分疲乏,所有气力都在沉默中耗散了。

最后,李义山轻声地说道,是呀,血浪凝犹沸,腥风远更飘。(唐,韩愈,《叉鱼招张功曹》)义山能做些什么呢,为凶徒们写一首诗?

李义山说完,把自己关进了要写的那首诗里。

少阳拍了拍他的肩,说道,贫道还要去一趟玉阳山,就此别过。

少阳离开了大半日,李义山方才想到,公主或只是让少阳去玉阳山通传甘露一事,是宋华阳让她特意绕道郑州前来告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