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柳枝父亲的运粮船在洞庭湖遭遇风浪,人船俱没。消息传回洛阳时,也是一个风光冉冉的暮春之日,那一日,春风更加温润,春光越发绵密,而父亲的魂灵则无处可寻,这是最好的季节,吹来最坏的消息。
柳枝母女向每一个见证的人询问,打听具体而微的情节,就像是蜜蜂遍历每一茎青翠上的每一朵花,但这对可怜的孤女寡母,无法合并出失事的情形。
柳枝在桃林以西远望了多日,日出东方的暖蔼笼罩过她的执着,日落西山的迟辉涂抹过她的悲凄,没有人从远方归来,她向着西来的洛河追问,死亡到底有多远?东去的逝水没有回响,无边的柳絮瞬时飞起,四方天空凄凉迷茫。
柳枝饮尽最醇烈的酒,在不知几日后一身干裂地醒来,绚烂虚弱的光线映在帘子上,一时不辨是半落斜阳还是初升曙光,转念之间,梦的断片和夜的残语无凭浮现,那是她与父亲少有的欢乐岁月,在一个断片中,父亲放下关于钱粮的计算,为她唱了一首从长安学来的歌曲,在另一个断片中,她拿起小铁铲,来到洛水渡口,跟父亲一起刨除船身的冰凌。父亲在梦中对她说了一席话,那是往生途中托之于梦的遗言,有最深切的眷恋和最简要的训示,但是她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柳枝一身伤痛坚硬如铁,一腔忧愁繁密如丝,如果将这伤痛和忧愁织成一张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铁网,足可绞取河中的暗礁、海中的珊瑚,可以将父亲、沉船和真相一并打捞起来么?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海阔而又天宽,父亲,你的身体和灵魂落脚何处?
终是衣带无情,柳枝消瘦了,只有春烟依旧不问生死地碧绿着,还有秋霜无情无义地白皙着。柳枝心如丹丸,被研成碎末,可有一处天牢,将她痛苦的灵魂彻底地囚禁起来。
多年之后的初夏,柳枝从丧父之痛中走了出来,她将罗衣收起,整齐地放进箱箧之中,换上轻薄的单绡,还第一次戴上冷冷琤琤的玉佩,衬托出她肌肤玉石般的光泽,她的母亲十分欣慰,过去种种,有如今日东风,化作一抹不易觉察的幽光,消融于西方的瀚海。
柳枝深知,风光冉冉的本来情事晦暗不明,诗之本意无关她的身世,但令她吃惊的是,枝叶关情,每一句诗都切中了她的往日沉痛。
柳枝推门而出,来到庭院之中,抬头笑问李让山,好诗,谁人有此,谁人为是?
李让山欢乐地说,堂弟李义山。——愚下李让山,刚才所吟之诗是堂弟近作《燕台诗四首》之《春》。听闻柳枝姑娘精于音律,常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想必诗文也是极工的,刚才吟咏之诗,盼请柳枝姑娘雅正。
柳枝姑娘说,不敢。妾不会作诗,只认得几个字,勉强能读诗。
柳枝说完,她将垂下的衣带,用力撕下一截,打成一个蝴蝶结,然后对李让山说,让山兄,请把这个衣结赠给你堂弟,求《燕台诗四首》全诗一阅。——说完,柳枝将衣结高高抛起。
李让山凌空一抓,接取了衣结,袖藏了,说道,明日此时,《燕台诗四首》和堂弟李义山一并带到,柳枝姑娘,再会。
说完,他敲了一下胡床,身躯就从墙头一晃一晃地移走了。庭院之中,只余下花情羞脉脉,柳意怅微微。
李义山把衣结捂在胸口深情地说,柳枝,洛中里孃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呜呼,她太坚强了,太任性了……
义山所友(室友)打断他说,停,贱男就是矫情。——让山,你不要假斯文,给义山君讲点土产,否则他又要发狂小一年。
李让山说,话说柳枝姑娘撕扯衣带时,使了九分力气,外加一分我执,于是胸结和糯裙一并右移,带出一抹酥胸,某作壁上观,只见一片白光,有如千树梨花,叫人不忍直视,视其形状,恰合砚台之倒扣。是时春情春景,唯有义山弟一句诗可以形容,诗曰,池光忽隐墙,花气乱侵房。
李义山说,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让山兄,你看到了她直下的风流,却不曾看到她低头的温柔,你看见了一片白光,却不看见她讨诗的惊慌。——好了,你们先去忙吧,某要给柳枝姑娘抄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