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奚寇西北来
奚寇西北来,挥霍如天翻。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逆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城空鼠雀死,人去豺狼喧。
右辅老汉对李义山说,玄宗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从老巢范阳起兵造反,号称“杀杨国忠,清君侧”。造反是个大阴谋,有很多小征兆,只是圣人未留意,那年七月,安禄山上表朝廷说,要给圣人献上三千匹战马,一匹马配两个马夫,由二十二个番将护送。说起来是献礼的马队,但假设安禄山有异心,这就是一支先锋……
李义山说,太对了,六千精兵、三千战马以及二十二员大将,可以说是兵强马壮将广,若安禄山立反,这支人马可以夺取要塞,据守一方,与范阳呼应,若其图谋将来,这些将士一来一往,山川地形,城池关隘,就都熟知了。
右辅老汉说,可怜圣人不曾怀疑,幸好还有一个明白人,河南府尹达奚珣,他看出不妥了,密奏提醒朝廷,安禄山上表献马,却又多派兵将,事有可疑,不如温和些把他拒了。圣人这才醒悟过来,派使臣传诏说,现在是秋初,稻谷将熟,农事未完,献马一事推移到冬天,那时马群行走自如,不扰农垦,且由朝廷出人担当马夫,就不劳烦派人了,另华清池新造了温汤所,请十月份来长安。那安禄山闻诏不起不拜,听完后不耐烦地说,不让献就不献,十月份某自会去的,看看杨国忠在忙什么,你们等着。说完,打发使臣回驿馆,不管饭。至此,决意要反了。
李义山说,自高祖开国以来,天下承平日久,重兵多在边镇,西北防御吐蕃,东北弹压契丹,兵力总计五十万,其中安禄山身兼平卢(辽宁朝阳)、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拥兵二十万,而当时禁军仅八万,且读过兵书的多,打过仗的少。
右辅老汉说,奚族人自东北一路杀将过来,行动迅疾,天地翻覆,如入无人之境,只听说虏人攻城略地,看不见汉兵屯驻防守,黄河以北的城邑,叛军半夜三更发力攻打,天明时分便能破城堕邑、变换旌旗,十二月初二,便打到了黄河北岸,安禄山命军士持绳索系了几十条烂船和数百棵松柏,漂在黄河上,蔓延到对岸,一夜北风,烂船树木冻结一体,变成一座浮桥,叛军足不旋踵就渡过了黄河,三天后,陈留太守献城投降,又过了五天,安禄山攻陷荥阳,兵临洛阳城下,此时十二月初八,距其发难,仅一个月。
李义山原本熟知这段伤心史,但如今听右辅老汉辛酸忆及,他仍像是第一次听到那样,五脏六腑紧张起来,蜷缩如拳,在空荡的胸腹内勾来摆去。
右辅老汉给李义山续了一碗水,沉痛地说,叛军散漫,混乱四方,他们原本生长在苦寒边塞,冬日深居不出,而今忽入中原,昼夜暴于荒野,不堪天寒地冻,驻马之处,必拆房焚屋取暖,民居毁坏者,不可胜数,至于抢夺银钱,奸污妇女,更是每克一地后必行之恶。听说奚寇杀将过来,百姓纷纷逃难,哭泣少妇捞起号啕孩童,灵活少女攀上飞奔马车,人们打小生活在太平年月里,一如《礼记》所言,“乱贼不作,门不闭户”,哪里想到忽然战乱,于是人人惊惶,八面奔逃。不肯离土的民众,被叛军挟持起来,少壮男子按照丁册被强行征去,疲弱老人留下守着空荡荡的村落,人们挥泪生离,却是云泥死别。十二月十三,安禄山攻入洛阳,破城之时,朝廷大臣像獐鹿一样胆怯,军中诸将像瘦羊一样奔逃……
李义山说,某想起来了,那个明白人,河南府尹达奚珣,被俘后降了安禄山。
右辅老汉说,是的。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禄山把洛阳上阳宫打扫干净,如饥似渴称了皇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任达奚珣为左相。同时,高仙芝、封常清二将,败走洛阳,退守潼关。
李义山说,某应举觅官,多次自洛阳至长安,那潼关是必经之地,潼者,高厉也,是处关隘,雄踞双岭之间,山形陡峭,如切如削,山下黄河,北来东去,奔腾激荡,大河高山,谷深路狭,扼九州,绝飞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高、封二将,设防潼关,借地利撄其锋芒,徐图将来,不失明智。
右辅老汉说,可惜玄宗以“失律丧师”之罪斩了二人,另派了中风未愈的哥舒翰防守潼关,哥舒翰与部下密谋诛杀杨国忠,以使安禄山出师无名,事没做却不密,杨国忠知道了,十分忌惮,便屡劝玄宗下令哥舒翰出关,且打去吧,其后郭子仪出兵河北,大败叛军史思明部,阻断了洛阳与范阳交通,玄宗急于求胜,一再命令出战,使者项背相望,哥舒翰不能抗命,出关决战,叛军示弱,哥舒轻出,主力被伏击,二十万人,剩下八千,余部谋反,捉了哥舒翰,献出潼关。潼关一丢,长安危在旦夕,六月十三凌晨,居民睡得正熟,玄宗离开长安,和他的胖妃子,人们大梦方醒,抹去脖颈热汗,听说圣人先走了,不知何日归来……
李义山说,大唐开国一百四十年,中原太平,如今云起雷作,天下大祸,反叛的问鼎称王,未叛的谋要高官,藩镇彼此间谍,枭雄忠臣莫辨。平叛千马万车,不见返辔还辕,陷落之地,人去城空,鼠雀饿死,豺狼喧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