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母亲在晚上去捡拾麦穗,或愉着去翻捡地瓜,因为是活下去的希望,是苦难岁月里的挣扎,在当时自然就隶属于努力的一部分了,我认为是正确的行为,所以这才敢于光明正大的诉说。自此以后,每当我回想起队长被四叔爆打的那一幕,都觉得非常解气。
我赞美母亲的勇敢与果断,赞美母亲的胆量与智慧。据我所知,还没有那位农村妇女在夜深人静之时,去田间捡拾麦穗。这也说明了,我们家的日子太过困苦相当清贫,以致于为了一顿可口的食物,母亲也是拼了。按照母亲的话说,先活着再说,其他的也无暇顾及。倒也确实活了下来。
至于那天晚上必须推着我一起去,母亲后来说:你还小,放在家我不放心,正好有了小土车,推着你也不累。能拾多少是多少呗,所以我听说米山下有块麦地下午刚收割了麦子,就推着你去了。傍黑天时保准有人看管,才等到半夜,与你常婶一起去呢,是有个伴儿,要不然也害怕。那次拾了可不少。只是苦了你,半夜里跟着我受罪。我说:我只记得,一天晚上,月光之下,您推着我,咱们还有说有笑呢,其他的全忘记了。
关于小土车的故事,还有一件事情不能忘记,就是它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是距离高庄二十里外的矿区,叫五里垢煤矿。原因是,姐姐看中一双解放牌运动鞋,家里没有钱,母亲便让姐姐去集市上卖些地瓜。听说五里垢煤矿卖的价格较高时,姐姐就装了小半袋,用小土车推着,我在前面拉着,去了煤矿卖。我们七点多出门,走了一个上午才到。当姐姐询问着找到矿区的小集市时,正赶上职工中午下班,而许多摊主在收摊回家。所以有地方也有很多人,约么半小时就卖光了。我们黑天前回到家。姐姐一样把小土车上上下下的打扫了一遍,放在西房里,还说:今天多亏了小土车,要不然可卖不到这么多的钱。所以,到达五里垢煤矿,是小土车去过的最遥远的地方,也是小土车能够到达的外面的世界呢。
大约我十岁那年,舅舅又给我们家打了一辆崭新的地排车,送来时,母亲还以为舅舅去往别的地方拉东西路过这里。当舅舅说,是给我家送地排车时,母亲惊喜的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知道,这正好合了母亲的心愿,母亲已念道很久了。舅舅走后,母亲还一直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舅舅又给咱打了辆地排车呢,又劳累你舅舅了。因地排车太大,不能放置在屋内,只好放在院里,但车轮必须放在屋里。为防止雨淋,每天晚上母亲都会用塑料布盖着。若一次忘记,母亲就后悔不已。发觉后连忙说,多亏晚上没下雨,要是淋了多心痛啊。这种行为一直持续了很久。再之后,生活水平越来越好,家家户户的日子也富余起来,重新打辆崭新的地排车已不再困难,母亲若夜晚忘记盖雨布,才不再纠结不再上火了。
但自此以后,小土车便没了用武之地,自然就放在院里了。有一次父亲说母亲:这会儿你也不担心你的小土车了,以前我放在院里,你看你那个不乐意啊,这会儿咋不心疼了?母亲慷慨陈词,理直气壮,说:那会儿什么年月,这会儿什么年月,能比么?日子过好了,打辆地排车也不再压手,我再那么心疼小土车干啥?改天我说弄就弄辆新的。父亲便说:对,什么时候你也有理,你也能把歪理说正了。母亲白父亲一眼,笑:看你哪个样吧,你本来就没理,你是找着挨批。
后来地排车成了我家运输粮食、拉柴送物、收割庄稼及交公粮的主力军。小土车便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再后来,小土车基本就归属于我所有,推着干一些零碎的活计,或运柴回家,或推着粮食去磨面等等。
那时我已经读初中,仍一如既往的爱戴着这辆小土车,看到它就很亲切。有一次下雨天,我看到母亲只给地排车盖上雨布,而小土车就白白的淋着雨,我还心痛了片刻,并找来雨布盖上。于是暗自许愿,等我长大以后,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这辆小土车,让它跟随着我走遍我走过的各个地方,到达我能到达的辉煌城市,也让它见一见世面、开阔一下眼界,因为它是舅舅送给我的礼物,且与我同龄呢。其实,这想法也仅是在我的脑海里一闪,只是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想过,我真的会走出高庄,走到了某个灯火辉煌的城市。
再后来,小土车就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只能孤单单的立在小院的角落处,无人问津。天长日久,车轮没气了,也不再更换,木板老化了,也没有更新。我高三那年,老师让写一篇作文,内容是留在记忆深处的人或物,或让你至今怀念的人或物。我写的便是小土车,只是当时体会不到岁月的苍桑,无法感慨流年的无奈,仅平淡的记下了在艰难岁月里小土车带给我们的快乐与幸福。在文章的最后,我精心的写到:有了这辆小土车,一家人便有了希望,也因此推开了我们对生活的向往与幸福,让清贫人家的岁月倍感温馨,使悲苦人生的阅历弥足珍贵。没想到的是,老师竟给了我很高的评价,留言说:小土车给你荒凉的世界留下暖意的风景,给你叹息的生活留下简朴的厚重,让那些所有深遂的思想与哲理,都显的浅薄与纤细。希望小土车带给你的这份快乐与美好,永远的跟随着你,并充满你以后所有的旅途之中。忘记忧伤、奋勇向前,才是小推车带给我们的感悟,也是我们对待生活应有的态度。
其实,我写的时候还真没有想到这么遥远,也没想过这么深刻,我只是认为平铺直叙有些单调,不想让老师感觉太过平庸,冥思苦想后才写出来的。那时小土车还在,我回到家后,还专门看了它。它就在西房破落的墙角边竖着,胶轮早已老化,只剩下生锈的钢架;立体交插的横竖方木,也腐朽的只剩下形状。把手也在,已爬满了从西房里伸出的丝瓜秧。
关于清贫,关于悲苦,这只是一个阶段的经历,连简陋的小土车都能够代表了奢侈与骄傲,基本说明了清贫的程度。那个时期,并不是我们一家如此,是整个村庄都不富裕,甚至说整个社会都在清苦与饥饿之中。到了后来,可以用变买地瓜来改善生活质量时,日子基本摆脱了饥饿的状态,也就是地瓜有了剩余,若再想富裕到什么程度,就是小麦多点,多吃些白面而已。时代如此,也不必再为曾经的苦难而悲伤或叹息了。我能够心平气和的书写这段经历,足以证明我们现在的日子已富裕起来。至于那次卖地瓜得到的几块钱,母亲同意姐姐买了一双解放牌球鞋。之后,姐姐穿小了哥哥穿,哥哥穿小了我接着穿,以至于穿得鞋底断裂、鞋面也破烂才肯罢休。即是这样,我们也很高兴。一双小小的球鞋,便满足了一家人快乐的愿望,并成了一个总也诉说不完的幸福话题。
之后我走出了高庄,到了广阔的世界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倒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只要风光的走离家乡就行。而带着小土车到达辉煌城市的意愿,早已没有了印象。之后的许多年,也没有再次提及小推车的事情。有一年我从济南回家,正好路过我与姐姐曾经卖过地瓜的五里垢煤矿,立即想起了那天清晨迎着朝阳上路,推着小车,一路行走,一路奔波,又在傍晚才疲惫的回到家的情景。也只是想到了这次的经历而已。又有一次我与小侄儿一同回家,路过五里垢煤矿时,我自然讲起了此事。小侄儿不相信我们会推着小土车走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到家后,我在墙角处找到只剩下车架与形状的小土车,还轻轻抚摸着它,并告诉小侄儿说:当年我与你姑姑就是推的这辆小车呢。他彼感惊讶:啊?这么破的小推车,能推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也是奇迹了。
小侄儿还悄悄告诉他爷爷,说:叔叔还抚摸着那辆破旧的小推车,恋恋不舍呢。父亲也仅是回答:别看破旧,却与你叔叔同龄。
小侄儿只是不知,无论多么破旧的物件,或多么平凡的日子,当它与你的情感有了交融之后,便是一种留恋与不舍了。我轻轻抚摸的不仅仅是小土车,是我过去的岁月,是我曾经的欢笑与不愿失去的光阴。每个人,都有一种舍离的痛感,属于不能触碰的角落,让你为着因此的流失而悲伤。对于我,兴许是年纪大了,每当看到老宅、小院或旧物时,都会想起过去的许多时光,于是那段光景便鲜活过来,翻滚起来,让我重温着那段岁月里的纯朴或清欢。就因为那段时光不再重来,我才久久的不能忘怀。如此细说起来,这次便是我与小土车见到的最后一面了,心痛是今世彼此感知的语言,触摸是一生永不消失的挂念。不久以后,因为修整堂屋,清理杂物时,这辆小土车便彻底的消失在家人的视野里了。
多年以后,我又一次路过五里垢煤矿,突然就想到了曾经对小土车许下的诺言,此时的小土车早已不在了,我还心痛了很久,也失落了很久,却是无能为力。
小推车最终也没能跟随着我到达城市里,因为城市里根本没有它的存放之地。它也不能伴随着我走过所有的时光,因为它有它自己注定的轨迹与路径。有时我就想啊,所有的物件,只要在自己游走的时光里,安好静美的度过一生,便是它最大的慈悲了。生命也是如此,那些美好的过往与灿烂的欢颜,都会随了岁月与流年一同消失。因缘也是如此,让我与小推车有了这分纯真的情愫与牵挂。缘分至此,不知今生这许多的情愫与牵挂,可否换回来世的一次擦肩?
小推车及小推车的时代已经结束,但小推车的故事仍在继续,它是一种精神,一种毅力,一种坚忍。它象一支飞往远方的箭,带着那些清贫岁月里的人们,一直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