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00上下:为身计软硬兼施,慎军谋腹背受敌

崔铭的书子是当日送往郓州的,第二日近午时分薛崇便有府帖到衙了,有了新的处分,将濮州城的防务以及州兵的指挥权交还了韦浦,但是并没有明确责李承佑以收复属县之效。

“老子亦是大猾,收人钱财却不了事!”

韦浦在中堂看了书子便肃了脸,转到后堂廊上却忍不得咋出声来,自己这注大钱莫非是与李承佑买方便?自己只得两千州兵,用了守备便无一兵一卒可用了!崔铭在后面默了一会,道:“君侯,似亦不然!李承佑既无城守之责,岂得卧受钱粮?节帅所以无进止处置者,盖是禀法家之道,无为于上,责成于下也!”韦浦道:“那又如何?动与不动岂奈何得那厮?”崔铭道:“但以理说之,以势逼之,心不动身也得动的!”

第二日天还未明,临濮县便来了急报,说昨晚三更时分有草贼数千打城,幸是城中有备,不然早已吃贼破入,请求城中速发兵马援救。天气炎热,蝉彻夜噪着,水亭又多蚊虫,韦浦是一夜未得好眠,接了这报,便呼人去击鼓,也不用点心,穿了公服便走。

濮州是上州,刺史品阶为从三品,官服是紫袍金带鱼袋,袍服用上等鸟眼绫制成,当胸绣鱼鹰纹,缀以无枝叶散答花。则天制礼,文官绣禽,武官绣兽,刺史统一州军民,有护民养民之责,鱼鹰能驱恶鸟捕鱼以养人,故绣之以为饰。

韦浦之官虽是托关节得来,德不配位,身容却与这袍服相得益彰。众文武排班登堂,见其神情肃厉,似有重忧,都不免有些惴惴,落了座。崔铭便将临濮送急报的传唤进来,年过五旬的兵马使李承佑尽量低着头,他身材宽大,须发带白,面容黧黑,穿着赤红戎袍,铜銙革带上挂着腰刀、短刀等七事。他其实是长安人,十三年前才作为李穜的部曲到郓州,李穜文臣,人称“朴重有文,直而不讦”,物以类聚,他也是这么个脾性。他坐在右列首席,下首是州大将王皋。

王皋本是浙东穷民,咸通初裘甫大闹浙东,彼往投之,因其悍勇敢斗很快就做了将。王式来剿,义军节节败退,他便投了官。十五年间迁转数地,到濮州也有三年了,年岁四十不到,自知出身不好,衙堂之上并不多嘴。因着王式的关系,韦浦对他还是颇为青眼,说不定一年之后这厮便转到王铎衙中去了。

送急报禀完,便磕头请求速发兵马,嚎啕不止。韦浦在大榻上就拿眼扫看李承佑,崔铭呵住报的道:“公堂之上,岂得喧哗!且下去歇了,刺史自有处置!”报的收泪退下,韦浦便问众人的意思。一堂人也知道这话其实是在问兵马使,故都只望着李承佑。不想末席却拜出长健汉子来,孔目郑汉璋看时,却是州校王朗,此人乃濮州土着,是中兴名将琅琊郡王王栖曜一脉的亲族,其父本是王栖曜之子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的部曲,王茂元死,回原籍做了州将,父死子继,由州卒升入军校倒是刺史的恩典。

王朗拜了起来,扬声道:“大人,王仙芝这厮我是极知道的,要说走盐欺善,这是他的能耐;好勇斗狠,这是他的能耐。要说提兵驱将,破军破城,嘿嘿!借孔圣人一句话‘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贼虽多,亦不过乌合之众,但出兵两千,击鼓往援,贼必望风逃遁!”韦浦点头,望着李承佑道:“兵马以为如何?”李承佑道:“君侯,贼情未明,未可轻举。”

崔铭道:“草贼盖洪以数千之众攻打临濮,此事甚明,兵马谓之未明,实在令人费解!”他的职事是“掌书记”,顾名思义,便是长官的首席秘书,本来是幕吏之名,没品没阶,到了这时却也转入流内,有了从八品的职阶。当然职阶是职阶,作为长官腹心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近乎长官的权威。

李承佑道:“王仙芝挥军东攻巨野,却有偏师在临濮,一东一西,必有虚实!”崔铭道:“兵马以为何虚何实?”李承佑道:“王仙芝江湖巨盗,悍勇多智,是难测也!”崔铭不由地露了笑,言不敢言,动不敢动,真钗裙之妇也!

韦浦紧蹙眉头,问道:“王皋,你以为如何?”王皋拜出道:“大人,末将早年无状,曾入贼军,颇知贼性。凡朝廷发军,先有庙算,路径方略,无不早定。贼军则不然,只如乱鸦野狗,东南西北,唯意所至,有利则争赴,无利则哄走。一东一西,故无足奇。今大府兵马已动,州中若不出援,则王仙芝必离巨野赴临濮!”韦浦抬手道:“公所论是矣,如此则临濮必陷!”崔铭道:“临濮陷则草贼必然鸱张,州城昼闭就在目前!”众人耸动,纷纷点头。

王朗便怒目朝李承佑嚷道:“兵马既着男服,安得畏贼如虎?”李承佑脸重没什反应,骑将张晏早按刀嚷了出来:“州校而敢犯府将,军法斩之可也!”这厮魁大,虎目圆睁,髭须乍起,有扑食人之势。王朗亦按刀呵道:“军卒而敢咆哮刺史衙堂,王法诛之可也!”张晏再要言语,李承佑流矢呵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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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朗拜下道:“大人,兵马既不愿发军,小将愿押一队兵往援临濮!”王皋便也拜出来道:“大人有令,末将死不敢辞!”韦浦大叹一声,慷慨说道:“岂有受命朝廷牧养一州百姓而坐视其堕于水火者?临濮可援当援之,不可援亦当援之,公等忠勇,我又何惧!”起身揖李承佑道:“兵马,吾将亲押州兵往救,城守之事累公!”李承佑不得已,出拜道:“君侯,援军临濮乃某之职分,岂敢袖手旁观!”韦浦欢喜道:“兵马愿往援之?”李承佑点头,他也不得不点头,节帅命他为兵马使,又去其城守之责,便是叫他放手清剿一境之贼,州军若往,败则他必有罪过,胜则他何面目充此职?

韦浦流矢将他扶起,问他何时发军。李承佑却道:“军事尚秘,不可广议,君侯但责成功,临濮陷某自当其罪!”韦浦有些不悦,还是揖道:“一切累公,临濮若陷,兵马难脱节帅之罪,吾亦难脱朝廷之罪!”李承佑回揖,又道:“草贼酋首多本州之人,亲戚故旧在城者,愿衙中且行拘系,勿使为贼觇我!”韦浦点头,便将此事吩咐给了崔铭和郑汉璋、王朗。郑汉璋访查了名册上去,崔铭勾划,王朗捕人,入晚之前便要了事。

郑汉璋其实觉得此事不妥,王仙芝、尚君长等虽是小门小户,人口凋零,可是族亲姻戚、故交旧好岂是一二之数?不好却要生出变故来。但紧四门,使里坊相察,则可保无事!散了衙,他将这个意思对崔铭说了,崔铭一笑,道:“但将名册写来,我再与刺史计较!”又道:“孔目,此事非小,宁可错写,不可漏写,勿徇私情!”郑汉璋不敢再多言,唯唯而退。

日光晃眼,院槐荫重,蝉声鼓噪,真个焦人眉目,乱人意绪!郑汉璋在阶上怔站了好一会,踩着阶沿回到自己署中。唐朝的州衙有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六曹,六曹参军各有品级,各有署厅,分列衙堂左右。孔目官虽号“一孔一目,无不经手”,在衙中颇有分量,其实不过一没品没阶的流外杂吏。所谓的“署厅”也不过衙门左侧一间倒座房,右侧便是州兵的值房。

郑汉璋扯开衣襟便提了笔,“宁可错写,不可漏写”的意思是宁可多写,不可少写——多写可以生财啊!他自小随着叔父习吏事,什恶事也听过,见过的也不少,行过的也非一二,他当然不是什善人君子,他也做不得善人君子,他更不屑于做善人君子。德如羔羊,必受割烹;狠似虎狼,乃受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