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拆又怕后面这个政策没有了噻。”他看着他斗大的盆道:“这会儿拆了还能赔你点钱,……以后你们都不上去住,隔几年还是垮,还是烂,恁好的房子,到那时候你想复都没人理你,可惜了……拆了呢,现在我跟你妈你姐又啷个整呢,没有房子……”
“我这里恁大的房子你住不下?”忠信望他一眼:“我这里房子空的多的是,姐姐她不想住这里石岩三江少的是房子!只看你想不想下来,三江忠旭的房子也有,她石岩也有一套空着的。你哪里住不下?好多人住不下?”
可他往下却说:“签不签随你,你觉得可惜你就留着,能赔你几个钱嘛,老房子老屋基在那里,想回去随时回去,推了你回去住石岩洞?你以为下来多简单。”
老张轱辘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看向对面马路的目光愈发暗淡,他咳嗽两声,慢慢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裹,一面裹一面咳嗽更甚,低头将痰吐到旁边地上,点了烟,继续看向对面。
耳边听到忠信吃着汤圆道:“你想下来下来就是,住这里也可以住幺妹那里也可以,你想啷个整就啷个整。我这里多几张嘴几双筷子还饿不死,你住进来我也不吼你......莫非我要把你背去甩了吗?”
老张想像平时同熟人开玩笑那样笑他‘就是怕你把我背去甩了欸,那阵儿一味谈我打你骂你呢,心头恁恨我’但他发现此时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忠信的表情是认真的,诚恳的,是作为一个要承担父母老年衣食生活的儿子说的,既不夸大也不哭穷,可他的日子又如何好过呢。两个孩子即将初中毕业,丈人久病卧床,堂客腰疼不得力,他的头上也开始有白毛发了……眼看他笑他跳,未必他心里没有咽不下吐不出的疙瘩:“这哈生意好不嘛?机器还忙不?”
忠信把醪糟一口喝光,慢慢吞下去才道:“一般化。”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身将盆拿到灶房去,出来把搭在肥料堆上面的脏的像叫花子堆里挑出来的长工作衣一穿,车子开走前回头安排父亲:“少午吃了走,我哈哈儿就转来。”
“……”老张待要说话,他已经轰隆隆开车走了,听到他经过隔壁五金商铺时同门口打瞌睡的老头招呼:“帮我盯着眼哈,送趟货,我们老汉他找不到头,罗明先买菜去了马上转来。”
“你去你的。”老头摆摆头,回头朝老张笑一笑,指身旁的板凳:“这里来坐,坐哈儿,买菜快,一哈就转来,来坐。”
“坐嘛,坐。”老张客气的点点头,半晌,点着烟下马路去,那老头眼见他走远,又继续打他的瞌睡。
老张沿马路一直走到菜市去,卖肉的摊位在菜场顶里头,个个儿亮着黄澄澄的灯,叫人看不清猪肉实际黑红粉白。他从第一家一直走到最后面,又返回中间第三家来迟疑,指一指案板上前夹肉问:“你这肉啷个卖啊?”
吞云吐雾的短袖大汉瞧着他:“十二,要不要嘛?给你便宜点算十一块半,保肋肉。”
“保肋肉——你怕哄我认不得保肋肉!”老张伸手捏住那肉翻过来看了看,脸上现出嫌弃的笑容:“夹子肉没得假,离保肋还远得很。”
“嘿!你不信!”大汉把烟往嘴里一叼,拿刀将整块肉挑起来左右飞速旋转,十分气愤的阵势:“还有假吗?正儿八经的保肋肉,只是猪瘦了,瘦肉多点显得像夹子,我天天卖肉的我还认不到啊?”
他马上又从身后板子上拽一块肥板过来,尖刀不停拍着肉皮:“来嘛,你又来看这又是啷个肉嘛,那块你嫌瘦了这里有块肥点的,你看看这是不是保肋嘛!”
晃眼一瞧,是像保肋的样子,又翻转大约看了看,做出并不满意的模样:“你这种又啷个卖嘛?”
“一样的呀,都是保肋都是十二,要好多嘛?给你切。”大汉马上把猪肉拎到后面砧板上比划:“要得了两斤不?恁多?够不够?”
眼睛盯着那肉:“……两斤,你那点还止两斤……”
“嘿,我说两斤就是两斤!”一刀下去干净利落,笑吟吟的拿到电子秤上来,只见他一通乱按:“两斤一两,算你两斤,二十四块钱。”
“……两斤。”又觉得似乎不应该买肉,屋里腊肉也不是没有,肉也不知道好不好新不新鲜,啧。
一面左右望望,一面从裤腰带上的布袋子里摸出钱来点,大汉一面用眼睛帮忙数,一面苦口婆心念:“哎呀大方点嘛,有啷个好舍不得的哦,要吃到肚皮里的才是好的,能吃进来才是福气!恁节约整啷个哟,你这种年纪了,带得进棺材唛啷个哟。”
老张再仔细把钱放回原处,把肉拎来放背篓里,仍是上面拿装谷子的肥料袋子盖住,嘴上像朋友开玩笑一样同肉贩道:“你倒巴不得哦,个个儿都不来买你这猪肉卖给哪个,你还挣啷个钱呐。”
“就是啊,晓得你们恁节约整啷个嘛,嘎嘎都不晓得吃。”他把钱随手往后面的框子里一扔,指一指外面的小房子建议:“烧哈不?烧了拿起走嘛,你转去再烧好麻烦呢。”
老张却像他的手伸进自己口袋里来抓钱一样:“我个人转去不是一样的啊,一把火的事情,我有那个钱我不晓得再搁两斤,你以为我像你恁有钱恁安逸吗?”
“你们才安逸哦——恁大年纪。”已经走到卖蔬菜这边来仍听那老板在摊位上惆怅的感叹:“国家给你们拿钱,养老有社保看病有医保,我们只有个人保,还上有老下有小……”
老张买了肉,出来还买了白馒头,沿马路走到罗家滩,过了河笔直的上坡,走到羊角栏,歇口气,沿稍稍平顺些的小路仍缓缓上坡,就一直走到猪场龙头石来。望山跑马死,这是这条路上最难走最累人的一截,实际在河对岸马路上就能看到猪场的破旧老集体房,但从下到上,没有四十分钟上不去。
过了龙头石,沿荒草长到小腿的堰沟一直蜿蜒进来,走不了几步又看到了上面树林里的曾家房子和新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