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沧桑的老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深知自己并没有那种全知全能的神奇本领，可以洞悉世间万物，但也猜得出黛玉定然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疑虑。

要知道，这棵绛珠草可是她亲眼看着一点点从幼苗成长起来的，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珍贵。如今看到她这般模样，以至于一口气提不上来，才让三魂七魄晃晃悠悠地飘到了这灵河岸边。

虽说这魂魄看起来还算安然无恙，但是肉体却等不得。说实话，这肉体凡胎本就是累赘，失了也就失了，还未摒弃七情六欲的修行者也本来就要走这一遭。可是黛玉现在并未渡完命中注定的劫难，若是不尽快把她送回肉身之中，就此失了根基，只怕她过去辛苦累积三百年的修行会也会毁于一旦。

不仅如此，她还有可能就此就成了一缕漂泊的游魂，只能四处游荡。天长日久下去，难免会渐渐失了灵性，最终重归混沌。

想到此处，那老妇人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埋怨之情，矛头直指神瑛侍者。

说句实在话，这绛珠草本就是生长于灵河岸边的一株仙草，得天独厚，整日里沐浴着天地之间的灵气精华，只需假以时日必有机会化成人形。而这赤霞宫的神瑛侍者，非得自作主张地日日前来灌溉甘露，没的做出一副对这绛珠草情有独钟一般的样子。一来二去，竟惹得这本来该无情无欲的草木之心，渐渐萌生出了几缕缠绵悱恻的婉转柔情。

若是就此处也还罢了，偏生这神瑛侍者还动了凡心，一心想要下界。此举害的这绛珠草在修成女体后也跟着心动不已，执意要追随其一同下界，以报灌溉之恩，惹出了这所谓的“还泪”一事来。

罢了罢了，世间万物各有命数，彼此之间是福是孽都是天定，再拼尽全力躲不过的，多说也是无益。

此时此刻，当务之急乃是要让那绛珠草的魂魄能够顺利回归肉体之中。

“好孩子，你虽修行三百余年，可之前大部分的年岁里你都是懵懂未开化的状态。后来你虽修成人形，开了灵智，但到底时日尚短，对这大千世界还没有个系统的概念。佛家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世大多人认为这说的是其中的‘道’无处不在，哪怕一朵花一片叶也有它自己的‘道’。实则从更高维度的角度来看，便不难发现这句话其实所要表达的正是其字面上所呈现出来的直观含义。”

“这世间上世界从来不只有一个，而是由无数个彼此独立却又相互交织重叠在一起的世界共同构建而成。只不过在绝大多数的时候，这些不同的世界之间并不会产生交集或者相互影响，它们各自沿着自己独特的轨道运行演进，只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才会链接。在这种时候，这个世界的入口，或许就在另一个世界的一朵花，一片叶里。”

因着是魂魄，所以即使黛玉满心悲伤，眼眶中却一滴泪也没有。然随着老妇人的话，螓首膏发下，她满面的哀戚逐渐转为疑惑和不解：

“奶奶您刚才所说的话，意思可是这世间所谓的现实与虚幻，在很多情况下都不过是相对而论罢了？就如同此世之人眼中的现实，或许恰是彼世之人手边的一本书，一场戏；而彼世之人所认定的真实，于我们此世之人看来也许只是一场幻梦。难道说……正因如此，我才会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由原来所在的那个世界，来到了如今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之中么？”

黛玉微微蹙起秀眉，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老妇人，似要从对方的神情中寻得答案一般。

可惜老妇人并未顺着黛玉所言继续讲下去，只是带着慈祥的微笑，缓缓伸手抚了抚黛玉的发顶。那动作温柔至极，让黛玉在一瞬间感觉仿佛时光倒流回了曾经的岁月，与她往昔偶尔幻化为人形现身之时，轻抚绛珠草的姿态一般无二。

“孩子，老身早就说过了，天机不可泄露。老身能告诉你的，老身所能告知于你的，也仅仅是这世间原本就存在的一些浅显道理罢了。具体的前因后果和是非曲直，还得是你自己去感受去悟才行。好在你向来都是个聪明孩子，一点儿都不让人操心劳神的。老身相信你定可以安然度过此次尘劫，再回到我这灵河岸上来。”

黛玉心中清楚得很，无论自己再怎么追问下去，恐怕都难以从对方口中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了。而此时此刻，萦绕在她心头那个最为重大的疑问已然有了答案，既然如此，继续逗留在这个地方也就显得毫无意义可言了。

她深知一旦踏上归途，就必然会再度受到原主安陵容遗留下来的那些记忆、情绪以及性格的影响。然而又能如何呢？毕竟当初她曾经亲口答应过，要代替原主悉心照料好这副身躯。

如此，便好好守护着她的亲人孩子，还有好姐妹，度过这一生吧。

就算她在另一个世界中，仅仅只是一本着作内的虚构人物，或者说是一场戏剧当中的某个角色而已，但这又能如何呢？难道这就意味着她的真实存在皆为虚幻泡影吗？难道这就表示她所经历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价值和意义吗？

绝非如此！

我便是我，身为普普通通的人也好，身为在天上翱翔的鸟儿也好，身为在清晨绽放傍晚凋谢的花也好，我始终都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我。

我就是我。

黛玉长舒一口气，整顿衣裳认认真真拜了三拜，然后便在老妇人袖口扇起的清风中，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离了这生她养她的灵河畔。

看着黛玉远去的身影，老妇人将这紫色手杖放在一边的灵河水畔搅了一搅：“冤孽，一个个的都是冤孽。只盼着这追随你而去的，已经寻到了你现在的世界所在，再不要失之交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