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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入暮,大内太极宫内夕月宫,华灯初上。
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自家娘娘的习惯,宫内一众宫女黄门在将各处灯笼火烛点亮后便一一离去,这座在三品嫔妃里也算数得着的偌大宫院里便陷入静谧,鸦雀无声。
夕月宫的主人,赐封婕妤的施缇娘娘,依旧保持着二十多年前从西域出嫁以前的装扮,即便是眼下日益和暖,也是一身锦帽貂裘蛮靴的衣着,与其他各宫嫔妃比较,即便是样貌上比不过那些个擦脂抹粉的中土女子,但这高眉深目再加上此番打扮,就算是如此年纪也可称得上是别有一番风韵。
也未有中原的那般盘头,很是随意的将那头蜷曲黑发草草扎起,加上这些年养尊处优出来的独有风姿,更显贵气,与冠绝后宫的皇后娘娘相论长短,就是这域外之姿怕也不遑多让,只是眼下这风韵十足的成熟脸庞多了些旁人不易察觉的慌张。
月至中天,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内城早已是戒备森严,还有着细鳞甲士五人一伍十人一行交错巡视,那整齐划一的步子踢踏与铠甲撞击佩刀声声融合,即便是刻意的压到最轻,也是不时传入一座座宫墙之中,使得施缇婕妤更是愁眉,此中缘由,着实不可与外人言。
宫里特有的更鼓声沉闷地响彻皇城,压抑声悠悠,告知所有人此时皇宫大内已到宵禁时间,任何人不得随意行走。
一直走走停停仍是未曾歇息的施缇婕妤才由外室擎灯走进内室,待得那微弱萤火塞满整座布置简易的侧室,那张宽大到足以平躺五六个人、雕龙画凤的床榻却是一片狼藉,淡黄色被褥上血迹斑斑点点,最内里几床锦被隔着个人,只露出一张也是血迹斑斑的脸,表情几近扭曲,很是痛苦。
这是一个男人,头上一顶破烂瓦楞帽,包裹着应是许久不曾打理的头发,乱蓬蓬枯燥燥的遮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干涩枯黄,表情是强行压抑的难捱,莫说是脸上,即便是浑身上下都是些干涸血迹,足以说明此人伤势。
听到有人进来,那人睁眼,发丝后面的双眼里是隐藏不住的警惕,咄咄逼人。施缇婕妤紧走几步,愁眉紧锁更深,忍不住责备道:“怎么又乱动,你这伤口太深,还想不想好了。”
那人强撑起身子想要起来,施缇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一时间手足无措。那人开口道:“趁这时候天黑,我得混在净房队里出去,如果明早见不到我,他们就会来找。”
施缇也不知寻思着什么,并未接话,只是神情表现出来的为难也能看得出她的无措。相对于后宫里藏匿男人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责而言,她担心的还不是被宿卫后宫的千牛卫发现,毕竟自己这里一年到头没人过来,说难听些被冷落十数年,谁还会多瞧这里一眼?她眼下担心的反而是这人安危,伤势如此严重,施缇实在想不到他是如何撑到现在的。若是此时真将他送了出去,伤势如何不消说,能不能活着都未可知。
那人已然坐起身子,看着周遭血渍污迹,自责一般道:“给施婕妤添麻烦了。”
对于对方的这般客气,施缇显然表现出来的更是无奈,劝道:“你不能出去,先在我这里把伤养好,外面我自会派人前去知会,你这样子,万一…”施缇还是止住话头没有说完,毕竟这种咒人生死的话的确伤人。
倒是那人咧嘴一笑,道:“这点伤不碍事,我还年轻。”
对于这人的玩笑,施缇不知是好笑还是苦笑。她想起二十三年前,自己被当时的东宫太子如今的文胜帝巡游天下时相中,告别那漫天黄沙,东来中原。那时自家府里有个管车马的大叔满口旱烟造就的黑牙,叼着烟袋,从自己小时候就好瞒着自己从四品宣威将军的父亲,带自己骑马驰骋。
自己大红衣冠出嫁头日,那大叔就蹲在自己卧房窗台下,裹了口烟袋,说:“一入宫墙深似海,万事须得谨慎行。你还年轻,多学着点。”
施缇到底是伸手,毫不避嫌地搀住那费劲挪动身子的受伤汉子,叹气道:“都不年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