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不带你走?”
这是单通海在内,许多人脑子里第一反应,但他们都没有插嘴。
而有意思的是,张行并没有反问出这句诛心之语,反而失笑:“说得好,就当你们冰清雪白,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房头领,我还是要问你,那又如何呢?他便是视你为同列,又可曾视这些河北之盗匪、东境之土豪为同列?”
房彦朗面色发白,却不知道是被这个问题问到了,还是想到了单通海想问没问的那句话,以至于心神失守。
但他毕竟是从杨慎造反时便投身时代的英杰,还是迅速收过神来驳斥:“阁下一口一个土豪,便是视为同列了吗?”
“你觉得什么是视为同列?”张行随即反问。“是满口兄弟仁义,心中弃置如遗,还是察其过,用其长,压其桀骜,壮其强奋,继而赏罚分明,节制升黜,不分私谊亲仇,奋起者与之共用权柄,落后者倾心挽回任用,努力同趋大志?”
房彦朗顿了一下,然后即刻驳斥:“不过是你占了上风,掌了权柄,能够做权柄职务上的分配才这般说,若是李公当政,亦必不负诸位帮中兄弟……当日在济阴,李公也是要招降巨野泽盗匪的,反而是你不同意。”
“巨野泽那些人,不说恶贯满盈,也污糟一片,我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用他们为同列,所以才要舍弃,而李公便是取了那些人,又要如何用?便是退一万步讲,我当时那般不懂以人为本,后来为何反而懂了?他那时那般懂,如今现在不懂了?”张行还是紧追不舍。“至于说掌握权柄,就在这济阴郡中,咱们立帮起事,三大头领两个都是助他李龙头的,也是他率先取了军权,如今如何让我掌了权柄?!”
房彦朗气喘吁吁,胸口起伏不定,却是再不能答……因为他知道,如果沿着这个问题计较,就是张行的功绩多一些,李枢的败绩难堪一些……但是,这么计较的话,他还是不服,因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非但不是他房彦朗想要讨论的,甚至不是张行刚刚自诩的那些东西。
这不是诡辩吗?
“你以为我要说对张须果的胜负吗?”张行似乎早就窥破对方心思。“我想说的是,一开始落入下风,我便去下游寻李定、程知理、房彦释、程名起诸将,并往河北战张金秤,寻到贾越;回到济阴,就在这里安置地方,清查田亩,为你们供粮供人,不曾断绝,还抓住时机劫持了大魏宫廷……若无这些,何以在历山倒转乾坤?
“而李枢呢,待他落后,连河北都不敢去,反而由着我去冒险,一而再,再而三,只想着坐观成败,以得大局,这是成事的气魄?”
房彦朗还要驳斥,却不料张行早已经拂袖,厉声如旧:“但这些都无所谓!最关键的是,他身为帮中核心,从头到尾,不能提出一次大政方略,不能兴一点制度律法!
“开释奴籍是我提的,保存官吏守住仓储是我议的,帮内制度建设是我做的,重新度田授田是我推的,蒙基建学还是我立的……头领们从各领私兵建营,到眼下可以进退如常,能上能下,中间如蚂蚁搬树一般,隔三差五便革新一点军制,也是我冒着领兵头领处处不满三番五次做的,他在干什么?!
“房彦朗,我问你,你是他的腹心,是他的生死之交,四五年来全在他身侧,你告诉我,他在想什么,做什么?”
房彦朗气血上涌,依旧不能答。
“我来告诉你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张行忽然敛容,连连摇头,声音也有些低沉下来。“他在想,东境土豪、河北盗匪,皆不能成事,便是有了三分局面,也是那个北地军汉张三的……他表面上在与我争权夺利,其实他自己从心底未将黜龙帮视为可得天下的根基,他还是梦想着当年杨慎以天下仲姓起兵的威吓,还是觉得这天下该是他们关陇贵种内部更迭来做……你信不信,他便是得了整个黜龙帮,也要用之如草芥?!”
房彦朗没有吭声,只是有些颤抖着努力去看单通海。
张行也转向了单通海。
单通海迎上张行逼视的目光,心中难得有些慌张,因为他其实已经信了五分张行的言语,但出于对抗的本能,他鼓起勇气来与张行做反驳:“首席何必与房头领这般计较?他也是与李枢交往深切,一时想不通罢了。”
张行面色阴冷,毫不客气反驳:“单龙头以为我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
单通海明显一滞。
张行复又扭头去看房彦朗:“房头领以为我这就完了?我来告诉你,李枢自是在心底不把黜龙帮当做根本,我也不是你们所想的那般。”
众人皆是一惊,唯独房彦朗杵在那里不动。
“你们素来以为,我做那些事情,都是为了能在兼并争雄时对其他诸侯战而胜之,这话既对也不对,战而胜之是有的,但我从心底就觉得,虽是土豪、盗匪也可塑造为同列,从心底就觉得,开奴释奴是大大的德政,是我生平做过最坦荡舒心的事情,觉得强制蒙基是能翻天覆地的举措,觉得以制度组织框进更多人来远胜几个英豪单打独斗……
“你们都以为,我天天说以人为本,表面上是以人为根本,其实是以人为资本,方便以此来做图雄争霸;嘴上说黜龙,其实是要黜关陇之龙,成我自己的龙。我也常常故意表现,让你们以为如此。但那不过是我担忧一些人畏惧无知,不敢承受我的志向,所以拿这些人能懂得来做敷衍罢了。
“殊不知,我从心底便是想的以人为根本!从心底就是要黜龙而齐人!这是我的路,既然选定了,就要行到底!莫说只去了一个李枢,哪怕只有一个人留下来,与我同行,我也要行到底!
“而今日既去李枢一块垒,帮中再无人可制,反而要趁机吐出这个心中之块垒!”
言罢,张行拂袖而走。
单通海、秦宝等人皆有些震动,那些跟着秦宝第一次见此场面的东郡子弟干脆如痴如醉,而所有人或懂或不懂,也都摇摇晃晃,匆匆跟上。
结果刚一抬脚,便闻得身后“扑通”一声,乃是重物落地,回头去看,却是众人匆匆跟上,居然忘了房彦朗,而这位被李枢遗弃的帮中旧友,生死故人,不知何时便已经气血上涌,以至于堂堂凝丹修为也都头脚发麻,此时又不知道是想要动作跟上还是被激的难以忍受,居然直接扑倒在地。
也是慌得众人赶紧去扶。
张行也无奈摆手:“赶紧救治,然后送到谯郡寻孙教主做照顾,莫要人说我刚刚排挤走一个李枢,又气死一个房彦朗,那就真的洗不干净了……我是出了名的爱惜羽毛,你们难道不知?”
上午时分,白有思跃马来到一条河前,望着喜笑颜开,自河上大桥上前进不停的队伍不由微微皱眉。
“为何这几座桥没有被拆?”看了一会,白有思将疑问甩给了身侧的王振。
便是王振此时也都蹙眉:“确实古怪,之前路上都拆了,快到这草关了,却反而道路通畅,桥梁完整。”
原来,自从在那三河城斩了郦求胜以后,白有思率领的这支庞大流亡队伍立即就遭遇到了东夷人的对应举措……他们没有直接军事攻击,却选择了层层阻碍……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断桥断路,包括转移沿途城池仓储等等。
而且还刻意保留了沿途地里已经成熟的庄稼。
这倒是可以理解,对于这么一支庞大的队伍而言,尤其是成分复杂的队伍,一旦放开了去割取豆粟稻米,再收拢组织起来,耽误的时间里吃用的粮食,反而要超过收取的粮食。
更不要说,一旦耽误下来,谁晓得东夷人会不会变更政策,会不会有大宗师亲自率领追兵过来?
故此,这一路行来,委实艰难……一面组织工程部队,沿途收集建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面还要时时刻刻努力约束队伍。
前者不管做的多好,可开路搭桥总要耽误时间,而后者,委实是一件辛苦至极却又注定不能妥当完善的事情。
实际上,当日白有思杀了那郦求胜后便有些后悔了,上路之后就更后悔了。
“不管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万般谋略,我们也要迎上去看看是什么谋略。”白有思看了一下桥梁,不过片刻,反而扔下种种疑虑。“草关在前四十里,道路狭窄,让程名起总督大队缓缓而行,王振领一千兵加速随我去关前查探。”
王振大喜,一千人即刻轻装启程,下午便随白有思来到了草关跟前。
草关位置紧要,它坐落于东夷都城寿华府西南角,往东是寿华府,往南是金鳌城方向,东北面则是面积广大的也是寿华府标志性的平泽湖,往西则是通往落龙滩的正经大道,算是寿华府对着西面与南面的重要门户。
同时,它也是已经实际灭亡的大魏两任皇帝拢共四次征伐中,魏军最远触及之地。
开国那位靠着海上突袭,抵达过一次,然后因为小看了东夷人的实力,部队数量不多,被东夷人各州郡勤王之师会歼于平泽湖畔;后来曹彻的一征中也打到过此处,却被草关守将钱支德五次诈降成功,反复横挑,硬生生在山穷水尽的境况下撑到了那位大都督山从后方落龙滩唤起真龙避海君,断了魏军粮道;然后是三征,周行范的父亲周效明率徐州水师绕道至此,结果落龙滩那里居然一战而溃,水师遂成孤军、弃军,覆灭于关前。
实际上,眼下白有思的队伍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徐州水师俘虏。
看着关门前被摆放成小山形状,还加了土封、贴纸、旗幡的京观,白有思今日第二次皱起眉头。
从东夷人的角度而言,这些首级是他们的荣耀与功勋,然而,四五年了,血肉已经褪去,白骨层层,被遮掩在土层之下,长草起苗都是寻常,却为何要新加土封与贴纸呢?旗幡也是新造?
是一直如此,还是专候自家?
只看了几眼,紧闭的关门上方便有人涌出,其中甲士数十,明显都是好手,只簇拥一名金甲老将,立在了门楼上。
白有思收起多余心思,就在关下勒马拱手:“可是钱老将军在上?”
“正是老夫。”那金甲老将按着门楼上的胸墙睥睨而下。“你便是白有思白娘子?”
“正是在下。”白有思微微眯眼,同时回头看了眼王振。
后者会意,一声不吭,缓缓打马往后退了几十步,更靠近了身后那一千军士。
“白娘子来寻老夫可是要请老夫让开关门,放你们西进?”钱支德面露戏谑之态。
白有思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并非如此,在下此来只是好奇,为何沿途桥梁隘口多被破坏,而钱老将军这里却没有丝毫损坏?莫非是钱老将军可以不听大都督军令、政令?”
“白娘子说对了。”钱支德扶墙大笑。“那位大都督的军令管不到老夫这里。”
“那能请钱老将军自行让开关门,放我们西进吗?”白有思随即来问。
“不可以。”钱支德陡然严肃起来。
“为什么?”白有思真心好奇。
“因为老夫守土有责。”钱支德正色道。“此地是我们东胜国国都门户,怎么能任由敌国之众从容往来?”
“大魏朝已经亡了。”白有思苦口婆心。“何来敌国?”
“敌国哪里是什么大魏?中原自换了一家一姓,难道就不来打我们东胜国吗?”钱支德不由冷笑。
“可我们只是遭了风灾的无辜之人,得了大都督许可归乡罢了,钱老将军又何必计较?”白有思继续苦劝。
“黜龙贼的事情老夫也听说过,一开始老夫还觉得以帮派为架构,拿什么以人为本做什么黜龙之事来作图雄争霸略显荒诞,但如今你们已经巍巍然四五年不倒,甚至威势一日胜过一日,反而要警醒了,只怕将来得了中原打着一统四海的名号再来攻杀我们的便是你们黜龙贼。”钱支德俨然不服。“而你这行人里面,要么是黜龙贼的正经军将,要么是我们东胜国将士拼却性命才夺下的魏国俘虏青壮,你却要轻飘飘从老夫关下将他们带走,以至于此消彼长,老夫如何能忍?”
白有思沉默片刻,重新来作提醒:“钱老将军,我能至此,人尽皆知,是大都督放行,可见大东胜国中已经有了决断。”
“老夫也还是那句话,老夫守土有责,既当此关,便是什么大都督也不理会的,更不可能让敌国军列从此关穿行。”钱支德依旧赳赳。“所以老夫才没有去断什么桥,坏什么路,老夫就是要在这关上等你来!你若有本事,就率你的十万之众穿此关而过!”
“钱老将军是觉得,大魏百万甲士,十数宗师都不能破此关,所以我也破不得吗?”白有思反而语气平淡下来。
“非也非也。”钱支德再度扶墙大笑。“老夫这辈子别的倒也罢了,可见过的战场英豪太多了,自然晓得自家斤两,所以,老夫既没有觉得自己当日能挡住大魏军势,也没有觉得今日自己就一定能胜过你……只不过,若没有拼却性命也要守住此关之决心,没有不放一兵一卒通过的念想,又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守住此关呢?白娘子,你尽管征兵造械来攻,不要在意老夫的生死。”
白有思愣在关下。
但也仅仅是一愣而已,下一刻其人直接自马上腾起,然后一剑飞出,直取关上那老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