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再多说几句。”张行看着白金刚,很明显有针对性。“白头领,登州肯定是有问题的,尤其是主政管军之人觉得天高行台远,无视法度帮规肆意妄为是跑不了的。但是,登州人口流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白总管跟一万多登州核心力量被风刮走更是无妄之灾,这个时候我们任命程大郎来做这个登州的代总管,其实对有些情况是有些认知的,换言之,程大郎他们是有错的,但这个错起码有七分该我这个作任命的人来担。”
白金刚闻言面色舒缓了不少,拱手以对:“首席之前说的已经很好了,但反而没有这话妥当。”
那意思就是这个理由还行,之前的理由他还是不服。
雄伯南见状,也赶紧来言:“这事不能只归到张首席身上,当初程大郎的任命是张首席提出来的不错,却是大家一起认可的,若是当时赞同的人不晓得登州情况,反而算失职。”
话到这里,程大郎是真觉得如释重负了,总算是过关了。
果然,白金刚没有再纠结,张行也继续来问:“可还有别的事情?”
雄伯南一声不吭,低头不语,几位随他来的金刚也都默不作声。
还是白金刚熟悉自家几个师兄弟,原本已经坐回去了,此时复又来问:“莫非还有什么不好的讯息?”
程大郎原本也要坐回去,听到这话反而差点跳起来,直接回头来问:“若是有什么,还请天王说清楚,我肩膀窄,可担不动许多罪过!”
这也是个带气的。
无奈之下,雄伯南叹了口气,只在张行的逼视下开了口:“是有事,但不是登州的事情,有几位金刚从各处地方带过来的消息,也有哨骑带来的消息,都不是什么好事……偏偏首席来之前专门没带哨骑与文书,就是不想分心,我也担心落龙滩那里情势复杂,怕影响首席作战。”
“既还是传来了,说来听听也无妨。”张行不以为然。“反正还有两三日兵马才能齐全。”
雄伯南回头去看随行的三位金刚,三位金刚对视一眼,然后矮金刚率先开口:“不瞒首席,我来的时候,伍大郎那边手下有个亲信叛逃了……这是伍家被抄家时跟着伍大郎逃出来的,地位比较高,基本上仅次于伍二郎跟徐开道,这一次,伍大郎要抬行台,据说也准备举荐他做太守的……”
“到底为什么逃?”白金刚明显不耐了。
“听人说有两个缘故。”矮金刚正色道。“一个是因为我们……”
“我们?”
“就是我们这群光头。”高金刚插嘴道。“当日南阳事败,伍大郎来投的时候,大师兄只是伍大郎手下一个将领,结果现在过去了几年,伍大郎麾下的头领没多一个,反倒是我们几个光头里出了好几个头领,他心里不忿,觉得我们是幸进小人。”
白金刚目瞪口呆。
程大郎在旁边都想笑,就白金刚今日跟首席差点打起来的样子,若还算幸进,他程大郎算什么?
“另一个在升迁本身上,据说他平素就自诩关西名族,之所以不能做到头领,便是小人排挤,而这次虽说伍大郎起了行台,他的位置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但任命迟迟不到,行台迟迟不起,他反而渐渐生了疑虑,只说东境人绝不会让伍大郎起行台,最后直接跑了。”矮金刚不慌不忙将事情说完。
而张行只是面无表情:“这有什么可在意的?自古以来都免不了这种人……他要是个基层军官,因为授田晚了一些,耽误了二亩地的春耕而投敌,那我们要反思,是不是赏罚做的不到位;可他一个要做太守、升头领的人,连几个月都等不得……走了也就走了。”
“其实。”程大郎在旁笑道。“这事真怪不到谁身上……伍大郎的亲信,自诩关陇名族,之前不走,无外乎是跟曹氏有仇,现在司马氏跟白氏当家了,便不想在外地呆了……李枢不也是这样?”
“李枢去了幽州。”雄伯南忽然开口。“被奉为座上宾,崔傥也在,而且据说幽州大将魏文达已经到了宗师境地……这是另一个坏消息,昨日哨骑送到的。”
在场众人都明显一愣,也严肃了许多。
“魏文达、王臣廓,当年都是跟天王齐名的,如今都落在天王后面了。”张行反而失笑。
“若是这么说,似乎反而是好事了。”雄伯南一愣,也不由来笑,却又不由感慨起来。“到了宗师,就不是看个人天分了,而是要看事业成就,看念想……我是靠黜龙帮的兄弟们抬起来的,魏文达是幽州整合起来了,他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幽州第一大将,这才起来的,王臣廓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站在门口看了半天戏的秦宝心中微动,却是在程大郎的身上落了几眼——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离开登州,如今会是什么“修为”?
然而,按照张三哥这些日子毫不遮掩的一些表达,自己当日离开登州好像就是什么命数一般。
不对,那意思是说,真正的命数在于人跟人能遇到一起,而非是往何处去。
“还有吗?”屋子里的气氛明显缓和不少,张行也继续追问了下去。
“关西那里,白横秋应该是打了个大胜仗,但具体情形还不知道……”
“打不赢就怪了,只是不知道战果如何,还有吗?”
“淮南那里,杜盟主刚过淮河就在江都北面打了个败仗……”
“有点意思……还有吗?”
“没了……”
“这算什么?”张行听完,反而不屑。“都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情,且都不足为虑。”
“首席乐意听,我们也就是一说。”
“若是如此,皆不足为虑。”张行见状,也就收了收味。“登州这边,准备好后勤保障,一面是几日内就要到的各营兵马后勤,一面是白总管回来可能会带来大量的流民和三征俘虏。”
程大郎和房敬伯赶紧再度起身,行礼称是。
“至于军事。”张行去看雄伯南。“还是那句话,两手准备……接应为主,要有跟东夷人动手的准备,还要通知各营主将,点略各营修行者,以做其他预备。”
雄伯南也点头:“首席这里都明白就好,咱们先把要紧的事做了……跟之前的那些比,白总管那里才是眼下的要害。”
说着也起了身。
就这样,众人各自散去,包括张行也一如既往木着脸背手而去,只是出门时朝秦宝努了下嘴。
秦宝晓得意思,低头跟上众人,眼瞅着张行拐到侧院住处,便忽然开口:“程大哥,咱们兄弟许多年没见了,昨晚上也没一起说话,且说说这些年经历。”
程大郎闻言赶紧掉头迎上,便去扯秦二袖子。
周围人只装作不见,径直接应入城部队去了。
须臾片刻,秦宝将程知理引到后院,自己依旧在门外站定。
而程知理虽然情知是张行有话要私下交待他,但入得院来,见到对方脸色,还是心下一跳,当场紧绷起来,然后方才小心翼翼拱手行礼:“首席。”
“程大郎。”张行负手站在院中树下,此时黑着脸对上此人,好像昨日说‘哪有大头领给其他人下拜道理’时的如沐春风根本不存在一样。“我问你,你来答。”
“是。”程知理已经紧张了。
“第一件事,就是登州产业被帮里亲眷抢占的事情,未必是你引导的,但依着你的性子,应该是乐见其成的,心里是把这类事情当成了与帮中各位头领交好的手段,是也不是?”张行冷冷来问。
程大郎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头压得更低了:“是这个意思。”
“第二件事也是类似,你骨子里就是忘不了你那一营骑兵,还是想掌握一营完全被你控制的精锐才能安心,内里还是想把地盘、兵马当做私人经营,是也不是?”张行继续来问。
“是。”程大郎头低的更深了,但这次答的却快了一些。
“程大郎。”张行语气松了下来,能认账还是好的。“我并不觉得你有这种私心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觉得其他大头领、头领就比你干净,何况你还是个有本事的,能文能武,如果真要计较这些,黜龙帮早散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个关键,不许嫉恨白金刚,你能做到吗?”
程大郎抬起头来,严肃以对:“当然能!”
“能就好。”张行严厉呵斥。“但你不要觉得这是个什么你程大郎度量如何的事情……而是说,人家白头领是真的志怀霜雪,而你程知理也总要知道,表是表、里是里,表这个东西看起来无用,但实际上是脱不开的,真撕开了,只有里,怕是要一蹶不振的!”
“属下晓得。“程知理甚至有些凝重起来。
“这次出兵你随我一起走。”张行反而叹起气来。“别处倒也罢了,唯独落龙滩这一场,三娘其实凶险异常,我之前只做是不知道,但到了眼下,再装也无用……按照总管、总指挥这一层来看,你功勋其实不足,这次在登州也做得不好,若是三娘回来,你做副总管或者去大行台领兵还好,怕只怕三娘回不来,或者重伤,登州还要你来做,就得拿出些姿态来让雄天王这些帮中兄弟晓得你的能耐和担当。”
程知理赶紧点头,却又心中醒悟——这几日见了张首席,总觉得跟前几年比木了许多,现在看来,被事情累到是真的,但也有担心白三娘的意思,而且心里总还是透亮的。
且说,话到这里,不管是之前大家聚在一起,还是眼下的私下交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白有思的难处只在落龙滩,却从未想过,落龙滩之前,必然也足够艰辛了。
午后阳光还在,但落龙滩东面的戈壁滩上却起了风,风力颇大,虽称不上飞沙走石,却也卷起戈壁滩上石缝内的灰尘和沿途河畔的柳絮、落叶,弄得昏沉一片。
这很不常见,但白有思也习惯了。
“总管,这是好事是坏事?”同样背着一捆干芦苇的王振蹙眉来问。
“是坏事。”白有思坦荡来答。“若是不起风,哨骑能看到我们,我却更容易看到他们,确保不走漏消息,起了风,就难了,更要命的是,咱们行军就更难了……当然,也有些许好处,若是临到军营前还在刮风,一则突袭容易成功,二则放火也效用快些。”
王振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那要不要缓一缓,歇一歇,等风停了再走?”
白有思也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摇头:“迟则生变!谁知道高千秋会不会察觉?而且指望着等一等就风停,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王振再度颔首,然后依旧显得犹豫。
“有话就说。”白有思催促道。
“总管。”王振笑道。“按照路程来算,如果没风,咱们估计是傍晚抵达,现在走了七八成的路程,对不对?”
“自然如此。”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没了退路。”
“不错。”
“出发前你就说,此一与一也,勇者当前,到了眼下,就更是如此,但偏偏遭遇此风,加上行军疲惫,若是等到天黑抵达,对方又发觉,咱们是不是就危险了?”
“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想说什么,总管,我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请你验证,但你既这般说了,就说明我想的不错。”王振低着头侧身躲避风沙,笑意不减。“而既然想的不错,那就请总管将队伍中的骡马集中起来给我,我率领五百人带着芦苇顶着风沙冲过去……这样的话,便是哨骑发觉也无所谓了,只是前后脚罢了,赶到那里,我们先放火,惊扰他们,总管随后掩杀!”
“好!”仅仅是思考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白有思便同意了对方的方案。
王振得了言语,毫不犹豫,便去呼喊自己部属精锐,收集队伍中的那些缴获没多久的牲口,然后将芦苇挂上,甲胄压上,便不惜畜力,顶着风沙先行顺河而进。
后方部队呼喊起来,七八千众再度打起精神,继续前行。
而后方且不提,只说王振带领的五百骑,中途果然遇到了几名哨骑,王振腾跃起来,杀了一个,但其余几骑跑的飞快,遁入戈壁,他也懒得追赶,反而催促部下极速前进。
另一边,高千秋正在设宴。
倒不是因为风起而设宴,乃是因为第三位使者抵达了……没错,三位,第一位是前大魏齐王殿下曹铭;第二位是东胜国前釜岭关副将刘延寿;第三位则是今天刚刚从海路抵达的苗海浪。
苗海浪是东海人,也就是徐州这个总管州建立前东海郡人。
其人一开始就是当地与东夷人走私团伙的头目,然后以此身份进入淮右盟;三征后司马正占据徐州,他又名义上脱离了淮右盟加入徐州行台,同时又与黜龙帮、淮右盟保持联系;等到司马正走后,徐州被淮右盟占据,他又重新回归淮右盟,并推动淮右盟出兵援助张行;如今淮右盟主体南下淮南,他则再被张行专门写信留下,要求协助徐州行台的建立,并在之前张行过河去邺城时接到命令,来东夷这里做打探。
三姓家奴,大约如此,但实际上,就是守着东海一亩三分地的,是当地海商的代表人物罢了。
至于苗海浪来东夷,也不是有什么重大使命,张行当时让他过来的原因很简单——他跟白有思的通信忽然断了,信使也消失了,而苗海浪在东夷人这里熟稔,让他看看情况。
只不过,因为时间差的缘故,苗海浪这边从海路到了,那边白有思也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