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跟前几日无二,云层厚实,略显阴沉,偏偏山海天地之间光线始终充足,视野也可以延展。这种天气,加上更早那日的阴雨,似乎就是落龙滩秋日的寻常气候。
只不过,落龙滩这破地方,寻常也没人观察气候,所以是不是寻常也就无从知晓了。
回到眼下,黜龙军大举出动,列阵西归,为了随时投入战斗,前锋多已着甲,中军也都挂上铁裲裆,此时头上光影转动,铠甲兵刃耀眼,层层叠叠,宛若鳞角,旗帜则在风中微微扬动,恰如羽翼,显得气势不凡……实际上,中下层的士气的确非常很高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是要回家,而且算算距离,也就是这一百多里地,他们自己走过的路难道不知道?至于今日可能要被阻击的讯息也没有动摇士卒,甚至让部分军士跃跃欲试起来,因为那日下午不落下风却又猝然而止的战斗让他们在存有信心的同时甚至还有些遗憾。
不过,这些军士不知道的是,相较于他们的踊跃而言,他们的主帅以及部分高层却只在表面上昂然壮志,内心则明显有些纷扰。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黄骠马上的张行忽然开口,吟诵了两句诗。
“许久未听三郎你吟诗。”白有思抚摸着赤红马的脖颈,若有所思。
“被我那位结义兄长按在石头城外的江水里泡了一夜后,就再难有半点诗兴了。”张行说了句大实话。“不过,今日这诗也不该吟……露怯了。”
“确实不该露怯,但也情有可原。”白有思面色如常,却也在说完后也叹了口气。“要用下罗盘吗?”
张行毫不犹豫摇头:“可以用,但不是现在,现在要用了,没有的事情怕也有了……”
“我已经用过两次了。”白有思复又提醒。“一见面便说了,你记得吧?”
就在旗下的雄伯南听着这对公母的言语,此时却是终于忍耐不住:“首席与白总管在说什么,我自然是晓得的,不就是还在担心遇到真龙吗?可且不说今日未必就会遇到,便是真遇到了又如何?流民和俘虏已经先三天回去了,现在大军齐心向北,便是事有不济,我们尽力遮护兄弟们狼狈而走便是,连死都难,如何就要这般忧心忡忡?当日被围在漳水畔,外面既有白横秋,又有李枢,也未见首席这般忧虑。”
张行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白有思本想解释,听到白横秋三字,也神思飘忽起来。
倒是秦宝此时插了句嘴,做了解释:“雄总管误会了,三……首席不是怕了今日的局势,而是说他是二征生还者,逃命时又恰好走的是北面山路,当时许多亲旧兄弟都死在了地震里,他对分山君也从此存了私意,素有黜龙之心。而今日他担心的是,真遇到真龙了,却发觉真龙强横无匹,我们非但眼下无法对付,将来也见不到对付真龙的希望,未免沮丧,所以才有忧惧不安之态。”
“原来如此!”雄伯南恍过来,反而有些尴尬。“想当日在河堤上初次相见,首席便是背着二征时兄弟的尸首回乡……我竟然忘了。”
“倒不怪天王。”张行在马上幽幽以对。“当时我只告诉天王我那兄弟是路上闹了内讧,被想祸害百姓的溃兵下了暗刀子,并未提及分山君,天王这才没往这边想……实际上,当日也是害怕,李枢问的时候也是故意暗示没见到真龙的。”
雄伯南点点头,复又抬头看了看上方飘起来的大旗,不免感慨:“不说什么分山君,说也没用……只说当日河堤上咱们本是三路人,也是各自分道扬镳走了的,如今却走到了一面旗下,真是天命难料,人心难得。”
话到这里,其余几人都有些沉默,俨然是一起想起了当日几人第一次相逢之时。
便是雄伯南自己,话说完后也有些黯然,因为相较于当日的几人,徐大郎留在邺城主持日常军务倒也罢了,可李枢不明不白的跑了,却既让他愤怒,又让他有些黯然于这种聚散离合……何况将来或许还有生死无常呢!
而转念一想,从少年在河北厮混,到修为日增开始反抗大魏朝廷,再到眼下加入黜龙帮,渐成天下强梁,中间多少故人兄弟或死或亡,或离或叛?
难道就为此不讲义气了吗?
秦宝也在想类似的事情,这次回到三哥身边,便听到他说,所谓天命点选的机巧,不在于说什么真气开锁、修为法门,而在于当日他背着尸首回到登州,上来便遇到自己……当时想着还有些疑惑,可此时想起河畔相逢的人和事,却是真切信了。
然而,当日河堤相逢后,自己便一直随行这二位,真到了天翻地覆的时候,反而动摇,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自己从张三哥的暗示中察觉到了所谓宿命,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只是一个映射,所以想要反抗?还是单纯的被世俗裹挟住,反而证明了自己只是个寻常的软弱之辈?
白有思同样在想类似的事情,她先想的是萍水相逢遇到张行,鬼使神差跟着他去了趟红山,从此乱了此生展望……但转念一想,若是齐王传的话为真,似乎自家此生注定不是原本的展望……然后便也想到了当日河堤相聚之事,却也感慨,当日到了河堤的钱唐就在身后几十步的距离,胡彦虽成陌路却也听说还在东都做官,却是没到河堤的李清臣这般轻易死了,难道果然有些说法?
同样转念一想,当日相见何止是几人?徐大郎船上许多家丁,自家队伍中许多锦衣骑士,如今安在哉?
自家身侧故旧,又到底有多少尚在人世?
昔年大魏全盛,天下人口数千万,据说算上东夷、计量巫族逼近万万,不过区区数年,如今又剩多少?彼时见到张行杀人,五条人命尚算大案,如今自己带回来八九万俘虏,光是路上病死的又有多少?这一段落龙滩路上又会有多少人无辜而死?又有谁能顾忌?
一念至此,白有思不由又觉得这天道不公起来,便是至尊也失了些体面——天下大乱,兵戈不休,想重新收拾起来已经很难了,甚至不少人都觉得可能收拾不起来,祂们还要非得掺一手。
至于张行张首席,此时所想大概与其他人也类似,而除此之外,他倒是难得的回想起了分山君的模样,那个虎首、鹿角、蛇身、鹰爪、鸟尾的模样,而且细细品味,似乎要刻印在心里一般。
还有跟在旗帜后面的曹铭与钱唐二人,也算是半个当事人,虽然没有插嘴,此时却同样是回想起了当年往事,感慨起了如今的物是人非。
不过,停了片刻,白有思最先警醒,立即扬声来笑问:“诸位,如何全都不说话?莫非都与我一般在回忆过往?人人心血来潮?”
众人各自一惊,在场至少两个至尊点选,三位形态各异的宗师,一个修行奇才,如何不晓得修行之人的心血来潮素来是有说法的?
但未及讨论,便见到数骑疾驰而来,直趋旗下,然后为马围所领参谋所阻,也是各自肃然。
很快,马围也亲自并马过来,告知军情:“首席,东夷人两军齐出。”
“意料之中。”张行也警醒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路吗?”
“有。”马围严肃告知。“东夷人动的太晚了,而且行动缓慢……若是照这么下去,咱们很有可能抢在他们会师前就闯过去。”
“这是好事吧?”张行想了一想,继续认真来问。“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确实有个不算方案的想法。”马围即刻给出了一个选择。“还是之前的思路,不从中间冲,往北走,还是去打王元德!一鼓作气,先打垮打崩一路敌人,便好走了!”
“有些冒险。”张行若有所思。
“是。”马围恳切道。“但如果不做反应,继续这么西进,风险也不小……很可能是冲过去了,却被东夷人从两侧咬住尾巴,打成烂仗。”
“天王和白总管觉得如何?”张行回头来问身侧两个地位最高的人,也是队伍中实际上两名副帅。
“不如先打过去。”雄伯南直接给出了明确意见。
“我也同意,风险无外乎是没打垮王元德,郦子期的部众过来了……至于郦子期本人肯定会支援的……而若是这般,与正面突破遭遇的风险其实类似,与其如此,不如把局势握在自家手里。”白有思也没有犹豫就表达了赞同。
“那就转向,往王元德那里扑。”张行点点头,转向马围。“但要从容一些,先引导前锋转向,同时让各营传达上下,告知王元德在前方阻拦,等再靠近一些,再猛扑出去……樊豹、樊梨花为先锋,刘黑榥、苏靖方绕侧,王五郎做前军指挥,徐师仁做副指挥。”
“晓得,安抚住部队,同时打东夷人一个措手不及。”马围得令,却没有直接离开。
而张行也知道原委,复又看向身侧几位:“天王、白总管,这一次你们二人稍歇,随几位金刚在后军做防备……王元德那里没有像样的高手,我带着程大郎与秦二郎,还有……钱唐去破阵便可。”
雄伯南有些犹豫,但也晓得自己其实更擅长防守和捕杀逃将,冲阵这事未必在行,便看向白有思。
白有思倒是晓得东夷人这个落龙滩南北营的实力,也晓得此行真正的要害,便直接颔首:“三……首席小心便是,便是真有什么埋伏,我跟天王再跟上。”
张行点点头,最后落在大旗后的一人身上,远远提醒:“曹三郎,上次分山君是你放出来的,之前郦子期又专门问你的下落,怕是有些关碍,这一次你不要去作战,也不要留在大旗下,去程名起营中待着,不要乱走乱动。”
曹铭等到对方说到分山君才晓得曹三郎是自己,赶紧点头,然后直接打马而走……走到这里,他根本没有半点多余心思,就是想早点到河北见到自己老娘跟儿子,自然乐得如此。
张行没有去理会此人,继续来问:“张十娘在何处?”
“十娘没有管军,自然是在她徒弟樊梨花营中。”还是白有思来答。
“那就正好了。”张行这才回身对马围下达了最后的命令。“让张十娘随樊梨花营一起突击,全军除了后军芒金刚以下三营,其余全部都听王五郎和徐大头领的指挥,我这里也是,他们俩让什么时候出击就出击。”
马围这才打马而去。
大旗下,虽有些讨论,却都是在马上不停,只是片刻而已,部队便已经更改了军事计划。
又过了一刻钟而已,原本还在因为贾务根被俘事件而争吵的樊豹樊梨花兄妹便接到军令,张十娘也赶紧从什么儿女婚事上收了心,两营部队立即从全军侧翼偏移出来,朝着王元德部开始提速。
紧接着是刘黑榥、苏靖方两营,吃一堑长一智刘黑榥放弃了骑兵奔袭战术,与苏靖方合成一军,步骑混合结阵,也开始有意识的往西北面脱离主力军阵。
随着四个营分两路别动而走,部队也开始在排头部队的引导下渐渐转向,全军上下也很快就得到了通知——东夷王族的一个大将为了跟那位大都督争功,居然只率领三万人抢在东夷大都督之前来到了前方路上,试图阻拦全军返回登州,要所有人准备作战。
消息传下,原本就士气良好的部队居然踊跃起来,全军都开始提速。
另一边,王元德及其所带领的落龙滩北大营部队原本就行动缓慢,等他们意识到黜龙军忽然向自己这边扑来以后更是有一些明显有些迟疑和动摇。
但也仅仅是片刻而已。
“大将军!”
一名披着披风的疤脸大将勒马靠近王元德,明显有些不解。“黜龙军兵强将强,应该速速转向避让才对,如何迟疑?”
“你不懂。”一身金甲却戴着银冠的王元德明显有些无力。“这一战非同小可……事关咱们东胜国国运……我不敢让。”
“那就该迎头而上。”疤脸将官肃然以对。
王元德沉默了一下,稍作更正:“不是之前三征时那种稍有不慎便亡国灭种的国运,而是反过来进取的国运。”
“那也该迎头而上。”疤脸将官这一次稍作迟疑,但还是坚定了立场。“大将军……莫忘了,你自姓王,东胜国国运兴衰,你得利失利最大,别人犹疑还有情可原,你为何犹疑?”
听到这里,王元德明显精神一振,立即颔首:“说的好,要不是姜副帅提醒,我反而要误事的,你来指挥,咱们迎面扑上去!拼却性命也要拖住他们!”
就这样,王元德这里也选择主动迎战,而待其部完成转向,扑出去不过两三里,双方前锋便已经相遇……战斗比预想中来的要快得多。
不过,诚如王元德之前担心的一样,他的这支部队,不大可能是黜龙帮这支归师加精锐的对手,尤其是现在黜龙军中高手云集……这点从之前白有思击杀钱支德,击破南大营便可见一斑,从前几日那场遭遇战也能看出来。
实际上,双方前锋甫一交战,东夷人一方便败下阵来——樊豹指挥全军维系阵型,樊梨花率小股精锐骑士冲锋在前,而张十娘以半步宗师的修为藏身前锋中,待突击最深入的时候,突然发动,重伤对方主将,逼迫对方弃军而逃,东夷人前锋随即溃败。
而前锋刚一败退,东夷人的右翼又遭到突袭。
紧接着,被两支别动队夹住东夷人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在黜龙军主力部队排山倒海攻来之前,乃是黜龙帮首席张行亲自带领的那支白雾骑兵……这种修行者集中使用的小型军阵屡见不鲜,常常能够在中小规模的战事中一锤定音,而随着张行张首席屡次以少见的寒冰真气为阵底发动此类军阵,却是早已经有了响亮名号——不是寒冰阵,是踏白骑。
立在一处高地上的王元德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晓得对方军势比自家强,晓得自家前锋必败,但没想到对方会那么强,前锋败的会那么快,但偏偏已经来不及继续调整了,只能目视那支三日前轻松穿插了东胜国最强军的骑兵自远处直奔自家被两面夹住的中军而来。
这里面很可能有三位以上的宗师级别高手!
一瞬间,王元德觉得自己该撤了,但是扫视了一下局面后却又觉得荒唐,因为主力部队根本没有遭受重大损失,甚至还没有接战。
不是说要为东胜国的国运大局尽力而为吗?
“大将军速退!”疤脸将军再度打马而来,一如既往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