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素只听见隐隐一点的声息,有人倒退着走到门帘方向,他猜到殿内发生的事,他即将被带离懿阳宫殿门前,将不会再有机会来到女帝的驾前。

裴玄素蓦地抬头,他深深喘息,一个箭步,人已闪身冲往门帘!

他身手甚佳,蓄谋已久,一刹突破两侧持刀金吾禁军的封锁,冲进门帘后,大殿之内,赶在暗卫出手格杀的安全距离之前,他“嘭”一声双膝重重跪在厚厚的殷红猩猩绒地毯上。

“陛下!裴玄素见过陛下——”

臣他不再能说,奴才他说不出口,所有悲怆喷薄而出,化作这一句话。

裴玄素倏地抬头,女帝当然认得裴玄素,但一见裴玄素,她当即想起裴家裴文阮和龙江刺杀,脸当即阴沉下来了。

有人立即要将裴玄素押下,裴玄素死死扣着地毯跪着,他出去之前,必须把话说完!。

“陛下!”他沙哑道:“如今龙江一案陷入僵局,我自请为陛下驱使将功折罪,请陛下给我一次机会!!”

“我年少长于龙江,老家距龙江不足二百里水路,朝发午至,沛州正正在龙江上游,水运一线连成一片!”

“没有人比臣更熟悉龙江一带了,臣愿使尽浑身解数,竭尽一切所能尽之力,为陛下分忧!解决龙江一案——”

他声嘶力竭。

裴玄素在赌,他揣悉女帝的心理,龙江一案僵持不下,很有可能女帝和皇帝都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譬如东都监狱和莲花海,巡睃这批羁押在狱的熟悉龙江的罪官。

对比起龙江一案的突破,宫中多个少个内监,根本毫无要紧。

皇帝处决了他的家人,他一家支离破碎凄惨至极;哪怕真是裴文阮所为,两仪宫亦是卸磨杀驴。

他恨皇帝,他也确实恨极了皇帝一方。

说不定,女帝也已经在大狱和宫籍名单上,留意到他。

裴玄素孤注一掷,用他的命,毛遂自荐!

……

裴玄素被梁恩甩手一记耳光,很快就被拖下去了,他被重责四十杖,之后被拖进玉带河外的围房里。

没有医,没有药,他趴在破席上痛得牙关紧咬。

周围的围房,都是如今像他一样身份的人。

不男不女,莺声哝语,讥讽新来的人,抱怨未曾得到女帝陛下的宠爱。

刚才被杖责的还有梁恩,后者一瘸一拐,啐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一旦落空,裴玄素将生不如死。

但他死死攒着双拳冷笑,他反复思量过,他从前以心思慎密著称,他敢拼,是因为他有超过六成的把握。

他不怕当刀当一次性用品,他唯怕出不去!

……

晚间,懿阳宫。

鹤嘴香炉龙涎香息袅袅,太监小心添进一勺安神香,馥郁的香息混合一缕柑橘味道。

太监轻手轻脚退下去。

殿内灯火通明,多了几个人,两个身着绛紫色仙鹤文官公服,另外几个身着武官铠甲,其中髹金龙榻右侧最下手那个,着一品麒麟精甲,身披玄黑斗篷脚踏狮纹靴,正是高阶武官的服饰。

这人三旬出头,容长脸卧蚕眉,目光精湛,正是女帝的亲侄,如今的威武大将军兼五城兵马司提督、太子少师寇承嗣。

在场皆是女帝的心腹,其中寇承嗣是刚赶了半夜水路,从龙江赶回来的。

“……乌蒙山归夷众多,水西宣威使奢威被杀后,两夷暴怒群情汹涌,无法沟通。但我们也死死按住了那边的,暂时那两个刺客还在夷寨关着。”

寇承嗣低头,龙江形势本来就复杂,两夷叛乱,两仪宫和他们互相钳制彼此行动,这两月一直陷入僵局之中。

寇承嗣相貌堂堂,在外也是掌辖军权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但今日讷讷,全因这套禀告已经连续月余没有新变化。

殿内气压极低,女帝暴怒:“没用的东西!一个多月时间没一点进展!”

她一掌将桌上的景泰蓝手炉扫落在地,“嘭”一声重响。

秋风吹起门帘,猎猎拂动,黝黑的苍穹中,远处两仪宫主殿在黑暗中岿然蛰伏。

如同卧榻之侧的巨兽。

女帝眉目冰冷起来,她盯着拂动门帘不断闪动的远宫暗影,神态凌厉。

女帝霍地转身,“下去!”

她快步折返绣金九龙榻,立在铺着明黄流苏褥垫龙位的高高脚踏前,隆隆一声滚雷,闪电划破长空,女帝蓦转身,坐在明黄褥垫上。

一阵冷风吹熄一排巨烛,宫人太监慌忙扑过去按帘点灯,女帝慢慢抬眼。

半明半昏,她冷冷道:“把裴玄素带上来。”

“还有,让陈仲翀把他这段时间的记档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