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相对于风箱,这份情感来自于我对世界最初的认知,或是我与尘世最直接的接触。我开始学会的最简单的劳动,就是帮着母亲拉动风箱,看着炉膛内的火焰随了风的鼓动,一明一灭,一闪一合,心中甚是欢喜。风箱安放在饭屋的角落,简单的推拉即可让它达到最大的功效,也只有在做饭之时才能证明它存在的意义。风箱简单至极,寂静至极,却是百姓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物件;与食物一样,用另一种方式喂养着凡尘世间的普通生命,滋润着这方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也正是这种简单,这种执着,这种对寂寞的坚守与诚信,才让我甚为敬重与爱戴。所以,相对于风箱,我就有了一种额外的牵挂,以至于这许多年来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以表达这种无尽的思念,安置这份诚挚的心意。
母亲拉动风箱做饭时,炉内的火焰便随着风箱的节奏,明灭着红尘的烟火。一日三餐,有了风箱,便有了赖以生存的熟食,便有了对美好日月的期盼。而我的情感世界也是在风箱的一拉一推之间,渐渐丰满了一种敬仰与感激。再稍大后,我能轻松的拉动风箱,也能自己稀饭了,这种依靠与依赖,更是添加了我对风箱的敬仰与感激。那时母亲下地劳动,天黑才能回家。而我放学到家后,就在大锅内放些水,灶腔内点上柴禾,然后拉动起风箱做饭。可以帮着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了,我的心中甚是高兴。这功劳全然归属于风箱呢。在这个时间,家家烟雾弥漫,户户炊烟升腾,高庄便也安然在一番详和的烟雾缭绕之中了。
做好稀饭之后,是我可以自由支配的一段时光。走出饭屋,大公鸡与狗便高兴的围绕过来。我先坐在小院的石条上写作业。这两个货,有时还争宠,一个不让另一个离我太近。鸡狗大战在所难免。若打的激烈,我还得放下作业,逐个驱散。最终的结果是,两者均站在离我差不多远的地方,若无其事的看着我,也观察着对方,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都做着攻击彼此的准备呢。
母亲回家后看到我已做好了稀饭,很高兴,也很欣慰。母亲曾对大娘、婶婶们说:回到家,看到小儿已做好了稀饭,我心里可是有空了。母亲高兴是我最大的安慰。我有时候贪玩,饭做晚了,母亲便放下锄头急忙来到饭屋,让我去玩会儿。于是,风箱便在母亲有力的推拉下变得更加响亮起来。
从饭屋出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因为伴随着风箱实在无聊。小小的我,虽然知道帮着母亲做些活计是件很好的事情,但日子久了,不免也苦闷,也烦躁。母亲就说:不想做就不做了,只要在家就好,你自己在家点火,我也不放心。母亲不让我做饭是担心异常。我知道母亲的辛苦,只要放学回家我肯定会做。母亲说:老远就能听到是咱家的风箱响起了,知道你在家,我就放心,要不然也是担心。我家在村子的边上,过一条沟便是田地,所以能听到风箱的声音。
写完作业,也到了喂鸡、狗的时间。我就抓几把玉米,边呼唤着鸡群边撒到地上,鸡儿便争先恐后的围绕过来。然后再拿出一块熟地瓜放在狗的碗内。狗护食厉害,不让大公鸡靠近,于是两者的战争再次爆发。狗突然扑过来,吓得大公鸡迅速飞离,然后转身猛然攻击,狗便大声狂吠。两者倒也假模假样的你攻我守,最后势均力敌互不伤害。只是鸡飞狗跳弄的小院一片狼藉,尘土四起。
此时间若有小伙伴来找我玩耍,便又是狗与大公鸡团结一致对外的时刻了,每次都是这样,它们也不记人。只要小朋友一踏进我家的院门,狗与大公鸡立即围了上去,同时作出攻击之势。狗边扑边咬,大公鸡边“咯咯”的叫边起飞进攻。一个攻下路,一个攻上路,仿佛商定好的战术。害得我驱赶了这个又追赶那个。它们并不害怕,每每驱赶,也是勇往向前,直到驱逐离开为止。但稍一远离,这两货又互相攻击起来,仿佛在嫌弃彼此并不尽力或胆怯。害得我至今也没有明白,它们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也许在它们的意识里,只有领地,只有食物,没有敌我之分吧。
拉动风箱的日子是寂寞的,光阴如此,无所谓悲观也无所谓喜悦。所以做完稀饭,又喂过鸡狗之后,此时的小院便成了我自个的乐园。有时我会高歌一曲,有时会随着邻家的音乐跳起舞来。这当然是打发日子的营生罢了。孤独如此,枯燥如此,能自得其乐也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而多数时间,我是坐在门口等待着母亲收工回来。这时,鸡儿慵懒的散步,狗儿趴在门前警惕着外面的动静。等待母亲的时刻,是小院难得安静的时候。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静美安好的岁月,是一幅温馨怡人的画面。朴素如此,纯真如此,却是一世浮生中最为慈悲的光景。那时父亲在外教书,姐姐与哥哥也在外上学,所以等待母亲回家便成了我最大的盼望。有时母亲回来晚了,我就站在街上,询问过往的叔、婶:看到我母亲了么?母亲回家来,心便踏实了,狗不叫鸡不闹,各自安好。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也一天天的长大了。再之后,我也要到外地求学,便离开了小院,离开了家。
从此,这段时光便成了过往,成了曾经,成了怀念,成了只会开启在回忆里的场景。
我离开家的当天中午,做饭时是我拉动的风箱,母亲往锅内下水饺。母亲甚是伤感,说,连最小的也要走了,没人再帮我拉风箱、做稀饭了,小院更冷清了。母亲还说,儿啊,在外面要吃好,要注意身体,只有身体壮了才能做其他的事情呢。我听懂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意味,重重的点点头。只是当时我正兴奋于迎接新的生活,并未体会到母亲的伤感与悲切。
此时,母亲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岁月却已度过了几番的沧海桑田,经过了无数的春夏秋冬。
之后,风箱、小院与我便有了一段遥远的距离,一段总也走不到尽头的路程。我有时想啊,风箱、小院与我,安静如此,似虚无飘渺的烟火,各自盛开在属于自己的诗情画意里,也未必是件坏事。我们分别用自己极朴素的浮沉,璀璨过这方小院的一番繁华,滋养了一溪红尘的凡尘物相,而后又随了缘分的轻浅,各奔前程,相遇而安,未必不是件好事呢。
我与风箱也就那几年的缘分,我与小院也是那几年的相伴。之后,我们各自一方,演绎着不同的声音,似暮鼓晨钟,时时响彻在思念的灵魂深处,响彻在月季绿过又红过的时光里。我们从没有要求被想起,也不曾片刻被忘记。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陪伴过风箱的清晨与傍晚,也没有静坐在门口等待着母亲的归来。而母亲每每知道我要回家时,都会站在门口静候我的回归。
期盼是连心结,只是更换了角色。
再后来父亲在学校分到了住房,母亲就搬离了老家。小院更加冷清了,终因无人光顾,变得越发荒芜。风箱、小院便也在孤伶伶的风中,随了季节守候着茫然与沧桑。我偶尔回家,也回小院一趟,看一眼我生长的地方。那时饭屋还在,里面仍堆放着木柴、玉米棒等。风箱也在,仍是原来的样子。我还清理了脚下的杂物,坐在大灶台前,有模有样的拉动起风箱,小院里立即响起熟悉的声音,年少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还轻轻打扫干净风箱上面的尘土,才安心的走了出来。又环顾小院,鸡窝还有,已没有鸡群,狗窝也在,也没有狗儿。连墙边的月季也毫无踪影,仅剩下围成花池的砖。虽然父亲不时的前来打扫,但枯叶飘零荒草遍布,仍然遮盖不住凄凉与清冷的景象。
再后来饭屋漏雨了,因为不再做饭,也没有修整。风箱没了用途,也就没再去理会。只是母亲偶尔念道着说父亲:去看看吧,不知风箱淋坏了么?好好的还能用呢,也不定那天就用上了派场,别介让雨水泡腐烂了。父亲这才把风箱清理干净,上面盖好了雨布。父亲说,试拉了几次,功能良好。母亲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