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人们选择风水宝地,里边的学问很深,但最浅显,一说就能懂的埋骨的地方,就是背山面水,丰盈后边有厚重的依托,前边有开阔地,开阔地的边沿,应该的应该的川流不息的大河。
皇姑墓的主人阴宅虽然选的好,几百乃至上千年过去了,当年皇姑墓的巍峨已经难以寻觅,只是周围的自然风光,涛声依旧。
皇姑墓东边遥对云遮雾罩的东北大山的群峰。北边是长满半人多高的白茅草的山岗子地。这里,戳破皮就是一块块卧牛石,人们在这里开过荒,种麦子、豆子、玉米之类庄稼,能收够种就不错。唯一的好处,就是山岗子的四边土喽厚的地方种高粱旺。
到了夏天,几场透雨一下,高粱节拔得咯叭叭响。遮天蔽日的青纱帐,土匪作恶行凶的好地方,就是狼也在这藏身,被叼走的小孩,每年都得出几起。
嗷!高粱棵! 白刃还有印象。小时候,跟娘回姥娘家,高粱棵无边无际的,间杂条路,羊肠样。人走在高粱棵里,眼里都是绿绿的,仰起脸能看见丝太阳,风吹来满耳都是呼呼啦啦的叶子声。娘每次从那走,都很害怕,紧拉着百忍的手,大步小步的往前赶。白刃累了,哼哼唧唧的要哭,娘附在他耳边低低的说,好孩子,快走,这里有狼。娘鬓上的头发弄得白刃耳眼子痒痒的。白刃可顾不上笑,他怕狼,撩开小腿,不用娘拉,涨红着脸拼命往前邋!
皇姑墓南不到里把地就是芦苇深深的不老河,不发水的年景也得靠渡船过河,听说乾隆年间发大水。皇姑墓淹得只剩个坟子尖。
皇姑墓北侧是连绵不断的村庄。村庄没什么出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奇的是早年间全村人靠它生存的泉口。这地区号称一溜十八泉,泉口是其中十分出色的一个。出奇,不光是它紧贴皇姑墓西侧而流,更为人人赞叹的是泉水冬暖夏凉,水质清甜。它流出的泉水汩汩曲折南行注入宽阔的不老河,四季不断线的清清溪水形成极美的风景。
姥娘死在六三年。那时下连阴雨,妈妈(白刃五岁在南京时改娘叫妈)带着妹妹去了岗子看姥娘。中午白刃放学才进家,爸爸满身滴水的闯进家。快跟我走!拿件雨衣盖在白刃头上,顶着风冒着雨,带儿子往姥娘家赶去。
雨好大风很狂,在对圩子庄过不老河,水漫过了桥,没到白刃的小肚子。人从桥上过,水流哗啦啦蹦着白花把人冲的东倒西歪。还好,人没掉进河里去,要不可就喂鱼虾啦。过了河,爸爸再也蹬不动自行车,他让白刃在后边跟他跑。那风啊雨啊,几十年过去啦,白刃仍记得。
紧赶慢赶还是在姥娘咽气后,白刃爷俩才赶到。
姥爷家的院子很大,地上脚踩噗嚓的都是薄泥。堂屋、东屋、南屋草屋檐往下里落着水,院西边的烊口往外漾着褐色的水。
姥娘已经入了棺。白刃没能见到姥娘最后一面。他对姥娘的印象永远定格在六一年去南京前,那个饿的皮包骨头、走路打晃、脸色青里泛黄、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搂他在怀里亲不够的慈祥而又可怜的样子。
这是白刃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别。此后,他经历了太多的葬礼,心就麻木啦,只有父亲例外,那是他心里永久的痛。
姥娘是个干净利索的老太太。六零年,人都饿的抬不起头,一向瘦刮的姥娘,脸胖的像发面馒头。别看姥爷后来穿戴不怎么样,白刃眼里那是土的噗噗囊囊。姥娘爱干净,她每过几天都得洗洗头。洗头时,让闺女从皂角树上给打皂角,砸烂了用水煮,然后洗她那几乎没有白发的头。皂角香着哩,姥娘每洗一次头都要香好多天,还没等香味散尽,她又开始洗那乌黑的长发。不过有些可惜,她的长发总是用丝网网成螺样的髻盘在脑后。百刃喜欢姥娘头上的香味,姥娘也喜欢长得像戏台上武官样的外孙。她将外孙放在自己的腿上,拉着小手,前前后后有节奏的晃动着:
扯大锯,拉大锯;接闺女,带女婿,亲家母,你也去…
月姥娘八丈高,骑洋马挎洋刀,洋刀快切白菜,白菜老切棉袄,棉袄棉切紫檀,紫檀紫切麻籽,麻籽麻切板闸,板闸板切黑碗,黑碗黑切粪堆,粪堆臭…
百刃弄不清词里的含义,可他知道粪堆臭。姥娘院子里就有个疡口,沤粪用的,脏东西都往里倒,到夏天,烊口里的水污咕嘟咕嘟的往外冒泡泡。
虽然没弄到什么好吃的,丧汤以红芋为主材,场面办得依然很大,院子里挤满了披麻戴孝的人。除了母亲姊妹五个哭哑了嗓子,姥爷一脸麻木以外,其余的人都很轻松。在喇叭号子的嘈杂声里,大老支用戏剧样的调子喊着。尤其是对几个纸扎的小人喊得有意思:丫头小子听仔细,叫你向东别向西,叫你赶狗别撵鸡,不听话我打你。
在幡影幢幢,白衣飘飘,哭声阵阵中,白刃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