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好,给他块地方,让他的灵魂有个落脚处,免得他祸害咱们梦家湾人,梦独可不是个好鸟啊。把他埋在耻辱坟地,那么多口水吐他,他想翻身做坏事也难!”
“最好是赶紧找个法师给他超度超度,叫他早点托生为人得了,免得给咱梦家湾带来灾难。”
“还托生为人?像他那号人,就不能再让他超生;哪怕哪一天超生了,也得让他当牛做马。”
“哪天埋他?”
“明天傍黑出殡,埋掉,赶紧埋了,他那个熊样儿,免得让人看了害怕。”此地风俗,埋葬犯下无耻罪过的人,只能在傍黑时分,厉鬼正要出没之际,既避开人们的眼光,还可让他有去无回,找不着回路,只好与无家可归且无法托生的鬼们为伴。
两个人走过去了,渐行渐远,但有关梦独的话题仍在他们的嘴巴里咀嚼过来又咀嚼过去,似乎是在耐心地将梦独细嚼慢咽,而后消化吸收成自身的能量。
梦独并不知道这两个梦家湾人是去往镇上还是去往他处,他们在黑暗中的短时出现对于梦独来说似乎就是天意,似乎他们是专为梦独通风报信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梦独听出,在梦家湾人的心目里,他已经是一个死人,是发神经跳井而死。他们如此谈论他,足以推测如今别的梦家湾人也在谈论他,他是梦家湾人的谈话主题。
“可是,我没有死,我还活得好好的。”梦独在心里自语。可是,为什么那两个梦家湾人说他死了呢?倘若他死不见尸,是不会有人说他跳井而死的。
“是谁死了呢?他们为什么把这个跳井或失足落入井中的人当成我梦独呢?”梦独想啊,想,想明白了一些什么,又有一些什么没有想明白。那两个梦家湾人的谈话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耳畔,供他作出某些似是似非的推断。不管怎么说,那位死者与他是有着某些相似之处的,比如身高,比如年龄,甚至长相也有几分相似?长相?那两人不是说“他”“脸,身体,全被水泡胀了,肿得那个吓人哟”吗?兴许,由于“他”的面目可憎可怖,哪怕是将他打捞上来的人也没敢仔细对他察看,何况别的看过热闹的人,就更不敢接近了——他还想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多年来,其实很多很多的梦家湾人对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加之他当兵离家四年多,梦家湾人其实对他更加的陌生了,他们对他的熟悉几乎只有他们所认为的丑行与劣迹了。
然而,他的哥哥们他的姐姐们呢?总不至于陌生到认不出他吧?也许,他们就没有、也压根儿不愿意前去辨认?或者,他真的“肿胀”到真假难辨的程度?
他的出生已然荒诞不经,他的成长已然荒诞不经,他的人生已然荒诞不经,连他的“死亡”也是如此的荒诞不经却令人深信不疑?
“哦,我已经死了,有人代我而死。”他的心在别别地跳着。既然在梦家湾人的心里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死人,那又何必非要活转醒来,做一个活着的死人不是很好吗?可以躲开一次又一次的“请你走一趟”,可以躲开包裹着他的巨大世俗,可以躲开苟怀蕉的牛皮糖似的粘缠,可以躲开瞿冒圣以及与瞿冒圣相似的人的禁闭,可以躲开……将错就错将死就死吧,活在死亡中,活在黑暗里,也许更容易一些,也许便甩掉了无穷的枷锁,成为一只飞雁——一只受伤的孤独的飞雁,但总是飞起来了啊!
只是,他还暂时无法理顺无法还原他的被死亡的故事。但只要活着,哪怕是在死亡中活着,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探明他的被死亡真相。
既然他已经死亡,县人武部、镇人武部及梦家湾的大小头脑们当然就不必变着法儿让他“走一趟”了,一个死了的人,当然就无法出现在相关的动员会上去现身说法警醒他人了。但,既然他们有如此阔大的情怀,梦独相信吕蒙县永远不会出现被部队退兵的情况,还将继续连年赢得全国双拥模范县的光荣称号。不过,他的故事还是值得在动员会上讲一讲的,兴许能让一些应征青年心有触动品质提升一个档次。
既然他已经死亡,县上,镇上,及梦家湾也就没有继续对他设防的必要了,当然也不必派民兵布关设卡地守候他了,一个人由生至死,价值大跌。所以,他没必要穿越村民出没的李家湖村了,还是走这条田间小路为好。
但,他依然须等到深更半夜夜阑人静之时才可如鬼魂一般地静悄悄回到家中,取出他的人生宝物。他决不能大意失荆州地让任何梦家湾一带的人看到他还活着。不止如此,他还要想法儿看看明天他的担心他的魂魄惊扰他们的所谓亲人们如何把他安葬到耻辱坟地。